此時已是隆暉七年的七月,天景在御書房里看著朝中各部呈上的年中總結,明知應該安之若素,不驕不滿,但還是忍不住地暗暗得意著。現在她治下的大淵,可以說近百年間最富足強盛的時候,基本是人人都吃飽,戶戶有余錢,老弱殘障之類沒有勞動力的人,亦有一定的生活保障。
現在大淵的米價,是近百年間最便宜的,一斗上好的白米,售價只有十文。而人口的價格,卻是百年間最貴的。
天景曾扮上男裝,親自走訪過昀城大大小小的青樓楚館,老鴇們眾口一詞地抱怨,現在的姑娘價格越來越高,質量卻越來越差。十幾年前,三、五兩銀子就能買下個眉清目秀的小丫頭,再養上幾年就是鮮花一朵。現在不行了,幾十兩銀子才能買個女孩兒,還不見得多好看。
天景記得在她還是公主時,曾在銀月原上對賀雲陽說過,日後她若為帝,要讓大淵人人都能安家興業,樂享太平。凡是大淵子民皆福足安康,再無典兒賣女,妻離子散的慘事發生。現在,基本上是做到了。
但天景也知道,她現在所完成的這些,有很多理念是父皇留給她的,是父皇一直想做但沒有做到的。並非是父皇無能,只是每推行一項新政,勢必要觸及很多人的利益或安全,于是這些人就會聯合更多新政對其沒有好處的人群起而反對,就是通過了也不一定能就能迅速順利地向下推行,因此父皇的很多于民有利的新政理念,到最後只能無疾而終。
天景強過父皇之處就在于她會瞳術和讀心術,她不常用這兩種術法和臣子們為難,但如果到了非有不可之時,她亦不會猶豫。瞳術可控制人完全听命,雖然時間不能持久,但她也不需要持久,只要她的意見全體通過,寫成聖旨發下去了就行,難道那些臣子們醒過神來還敢找她來辯理後悔不成?
讀心術則可以直接深入人心,看清臣子們是否對她陽奉陰違,有沒有用心辦事。人可以用言語說謊,用文字說謊,用眼神說謊,可是人心不能說謊。這一手比派密探調查有效多了,密探可以躲,可以殺,可以收買,甚至可以誤導,而如果皇上本人就是最厲害的密探,臣子們除了老實辦事忠于職守還有什麼辦法呢?
賀雲陽取笑她用這些小把戲不是帝王之道,她不理他。賀雲陽的帝王之道就是一個字︰狠。他自小就在生死線上來回折騰,自然練出了一種狠勁,對自己狠,對別人更狠。他是不耐煩和臣子們磨嘴皮的,如果有臣子嗦得讓他不耐煩,八成就要倒霉了。于是齊朝的臣子們現在達成了默契,嗦可以,但別嗦到要死的地步。
天景對賀雲陽的帝王之道只有翻白眼。這家伙實在太有成為昏君的潛質了,將來老了……
想到這里天景就不敢再想了,賀雲陽大概是沒有變成昏君的機會了,他身上有火龍鞭傷,他還為她折過十三年的壽,活到老這件對別人來說順理成章的事,于他,是挺艱難挺遙遠的。
天景嘆息,她和賀雲陽都是沒機會活到老的人。如果不出意外,應該是她先走一步。她今年已經二十七歲了,算算剩下的時間,沒有幾年了。冰璃霧的寒氣越來越難以抑制,現在已經到了連盛夏她也感覺不到一絲暖意的地步,在三伏天里,她都得穿夾襖抱手爐。
天景最近很煩惱。她和允的關系越來越緊張。她知道允已經很努力了,即使是她自己,在十歲時也沒有比允做得更好。可她就快沒有時間了,她想把更多的東西教給他。她不確定自己的身體還能撐幾年,也許允將會成為大淵史冊中年紀最小的皇帝,到了那個時候,他能做得好嗎?
更讓她煩惱的是,隨著冰璃霧的頻繁發作,她也開始重新想起陸離,他的樣子漸漸充溢在她寒冷的夢里。似乎是清瑤在她心里蘇醒過來,一點點把那些往事回放給她看。相識的驚,相守的喜,十四天的冰封,那一劍的無情,每天晚上都在她的夢里混亂重復,她似乎能听到陸離在她耳邊笑語,「月瞳,你還好嗎?」
她醒來,就再也無法入睡,她在心里大喊,「我不是月瞳,你不要再來和我說話了,這樣對賀雲陽不公平。」
有天,發生了這樣一件事,讓她啼笑皆非。
這一天,她下朝回到隆華殿,看到一群宮女正在圍著芯兒七嘴八舌地說著什麼,但料來不是什麼好話,因為芯兒正哭得抽噎不已,渾身顫抖。
看到她回來,宮女們偃旗息鼓地退到一邊,雖然不再說話,但眼神里盡是幸災樂禍和等著看好戲的期待。
芯兒看到她,雙腿一軟癱在地上,雙手掩面嚎啕大哭起來。
芯兒是天景從明華苑帶過來的,比起別的宮女感情格外親厚些。見到這一幕,她先是叱了那些宮女一句,「你們這是干什麼!」然後又柔聲喚著芯兒,「別哭了,有什麼話起來說。」
宮女長出來說道,「皇上,芯兒和一個侍衛有私情,被我們發現了。」
天景蹙眉,「私情?」
那些宮女忙不迭點頭,芯兒的哭聲更加慘痛。
不知怎的,天景一下子想起了當年清瑤和陸離的私情被發現時,清瑤也是如芯兒這般無助,如月思河她們也是如這些宮女般幸災樂禍。
她吸了口氣,冷笑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芯兒有了心儀的男子有什麼不對,芯兒,你起來。告訴朕你喜歡上誰了,朕作主,把你嫁給他就是了。」
眾宮女愣住,芯兒抬起淚眼,不可置信地看著皇上。
「怎麼了傻丫頭,連朕的話也不信嗎?」天景笑道,「別哭了,快說他是哪里的侍衛?」
芯兒激動萬分,胡亂用袖子抹著淚,哽咽道,「皇上,他是曜月殿的侍衛,他叫陸離!」
這兩個字如兩聲炸雷,結結實實在天景耳中爆炸,炸得她頭暈目眩,後退了一步,懷里的手爐「鐺」的一聲落地。滿殿里回音清脆。
宮女們統統嚇了一跳,包括芯兒在內,對她突然的失態都理解為,皇上生氣了!
天景站穩了,壓下亂跳的心跳移了移神,起碼的理智告訴她,芯兒所說的陸離,絕不是她知道的陸離。
她走到桌邊走下,喝了口茶,回頭卻見芯兒又跪下了,她勉強笑道,「朕方才不小心沒拿穩手爐而已,你這個樣子做什麼,你去把那個陸離帶來,朕有話要問他。」
芯兒也不知是福是禍,但皇上的話又不能不照辦,她又磕了個頭才起身,抖抖索索地出去了。
不一會兒,芯兒回來了,身後跟著一個侍衛,中等身材,強健有力。頭低得不能再低,根本看不到臉。
他一進來就跪了下來,芯兒就跪在他的身邊。
天景覺得有些刺眼,她又想起了清瑤和陸離一起跪在誡行司長老面前的情形。她閉了閉眼,再睜開,開口問道,「你叫陸離?」
男子答道,「是,卑職就是陸離。」
「你抬起頭來讓朕看看。」
他抬頭的瞬間天景幾乎想閉眼逃避,但她還是鼓起了勇氣看向他。
不是他!天景終于松了一口氣,這個男子的臉很普通,濃眉大眼,憨厚質樸,沒有一點和那個與他同名的人相像。
「你喜歡芯兒?」天景問。
「是的。卑職喜歡芯兒。」
天景忽然冷笑,「你好大的膽!不知道私情是宮闈大忌嗎?何況芯兒是朕的貼身宮女,你竟敢喜歡她。你知道這是什麼罪嗎?」
「死,死罪!」
芯兒忽然抬頭,哭喊道,「皇上,皇上,您剛才說了……」
「你閉嘴!」天景狠狠道,「朕是在和陸離說話。陸離,朕問你,你既知是死罪,可後悔了嗎?」
「卑職不後悔!」
「你別執迷不悟,朕跟你說,只要你悔悟,朕就免了你的死罪,還會為你介紹一門官宦人家的親事。朕喜歡聰明人,男子嘛,要識時務,要懂得把握機會。怎樣?你若悔悟,高門嬌妻,人財兩得。你若執著,朕即刻就判你的死罪,明年的今日,就是你的祭日了!」
天景眯著眼,對陸離循循善誘,但不知怎的,說一句,心就疼一下。
沉默。陸離匍匐著,肩背都在顫栗。他在害怕,沒有人不怕死。何況還有莫大的誘.惑。
芯兒也在顫栗,她不知道皇上為什麼要這樣做,她寧可被送到內廷去挨一頓鞭子,也不想在這里听到愛人說出「後悔」兩字!
一旁的幾個宮女相互遞著眼色,猜測著陸離會怎麼選擇,其實都已經有了共識,他肯定會選那個不會死又有好處的選擇嘛!
陸離沉默了一刻,又磕了一個頭,沉聲道,「皇上,卑職不後悔!」
天景一怔,怒道,「你沒听懂朕的話嗎?你悔悟,朕不與你計較,還給你好處;不悔悟,就是死!」
「如果是別的事,卑職一定悔悟。可此事絕不能悔。卑職偷偷喜歡芯兒好久了,兩年前才敢跟她表明心意。蒙老天恩賜,她也是喜歡卑職的。宮里的宮女都是十年一放的,卑職本來想著,後年芯兒就能出宮了,到那時,卑職的銀子也攢了一些,就可以去她家提親了。沒想到今天事情敗露了。是卑職帶累了芯兒,但卑職不能對不起她,卑職不後悔,死也不後悔!」
天景緩緩地吐了口氣,叫道,「來人!」
眾人的理解都是皇上生氣了,要叫來內廷的人拉陸離去砍頭,宮女們都有些不忍,暗暗推來推去,終于推出了一個宮女,她怯怯來到天景面前,低頭待命。「
芯兒嚇壞了,爬到天景身邊,扯著她的衣角哭喊道,「皇上,不要啊!看在奴婢侍候您這麼多年的份上,您就饒了他吧。他不後悔,奴婢後悔行不行!您把他趕出去,奴婢永遠不見他,奴婢永遠不出宮,奴婢伺候您一輩子,求求您了皇上!」
天景不為所動,任芯兒拉著自己搖晃,仍然冷著臉問,「陸離,朕再問你最後一遍,真的不後悔嗎?」
「不後悔!」陸離不再發抖,聲音堅定!
「好!」天景一拍桌子,叫了一聲。轉頭吩咐那個宮女,「你去內務府支兩千兩銀子來。另外和李總管說,芯兒今天就可以出宮回家了。」
那宮女怔著,被天景催了一句「去呀!」才應了一聲,忙忙地去了。
天景拉起了芯兒,又向陸離笑道,「你很好,你起來吧!」
芯兒眨著淚漣漣的大眼楮,不解道,「皇上,您,您這到底是什麼意思呀?」
天景笑著遞了帕子給她,「朕就是要把你嫁給她的意思呀!你跟在朕身邊八年了,是跟著朕時間最長的人,朕豈能隨便就把你嫁出去,以後他要是對你不好了,朕心里也難受。所以朕要試他一試。嗯,這果然是個可依靠的人,你跟著他去,朕放心!」
「是這樣啊!皇上您嚇死芯兒了。」
天景拍了拍她的手,回頭對陸離道,「朕給你兩千兩銀子,你好好地操辦你和芯兒的婚事吧。你們辦喜事那天,朕也會去喝上一杯喜酒。」
陸離和芯兒連稱不敢,兩個人相視而笑,不到一個時辰,他們從大禍臨頭又到大喜臨門,真的仿如經歷了一番生死,恍如隔世。
天景默然片刻,忽然道,「陸離,朕有件事想要和你商量!」
陸離一驚,忙躬身道,「不敢,皇上吩咐就是了!」
「朕覺得你這個名字不好,朕想給你改名,可以嗎?」
陸離沉吟一會兒,點了點頭,「請皇上賜名!」
天景笑道,「姓不用改,名字嘛,就把離改為聚吧,希望你和芯兒常相聚,不分離!」
陸離施禮謝恩,「謝皇上賜名!」
天景揮揮手,「你們都出去吧,朕有些累了,想歇歇!」
隆華殿里,天景一個人呆著,她伏在床上,把臉埋在手臂里,慢慢地哭了出來。說不上是難過還是歡喜。
雖然這個陸離不是清瑤的陸離,但幸好,這個世上,還有個不會後悔的陸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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