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雲陽微怔,臉上還是平靜的,但兩個人間的氣氛卻漸漸冷下去。天景埋著頭,不敢看他。她的謊言太拙劣了,就是一個根本不了解她的人都能感覺到她在說謊,何況是賀雲陽,他要是能信,就不是認識了她十七年,識她為生命中唯一珍寶的賀雲陽。
「是趙女乃女乃嗎?也對,如果不是那位老人家,就沒有現在的你,你這丫頭,還算是有良心。走吧,我們回去。你是不是又發冷了,怎麼在打顫?」
天景詫異抬頭,他笑得有點勉強,他的眼里有很深的隱忍。那麼聰明那麼驕傲的賀雲陽,竟然能強迫自己做傻瓜,相信她的拙劣謊言,做到這點他是花了多大力氣,他是有多不甘心。
「回去嗎?」他又問一遍。
天景點頭,任賀雲陽緊攥著自己冰塊般的手,帶她轉上來路。那老內侍雖不明就里,但這麼多年的深宮經驗告訴他沒發生什麼好事,這時候裝聾作啞最安全。
直到出了御園,老內侍想到一個討好的話題,基本了幾個來回,陪著笑道,「二位陛下這一路上行軍作戰,鞍馬勞頓,想必很難休息得好,不如今晚就住在宮里吧。我們宮中雖然簡陋,但總比軍帳中舒服一些。」
賀雲陽倒無所謂什麼舒服不舒服的,只是天景的身體倒真是需要好好休息,看了看仿佛魂游天外的她,他輕咳了一聲,道,「天景,我們今晚就住在宮里吧?」
「呃,好啊!」她囁嚅著應道。她想表現得正常一些,可是做不到,玄思井里的陸離太清晰了,清晰得仿佛伸手可觸。如果,她真能觸踫到他,該如何相待?是狠狠怒斥他,狠狠打他,還是俯在他的懷里狠狠大哭一場?
老太侍很貼心地把賀雲陽和天景安排在了鶴影閣和琴韻軒,這兩處地方又風雅又安靜相隔又近還和御園毗鄰,這二位陛下也都顯得很滿意。
賀雲陽當然知道天景說謊了,說謊的唯一目的是為了掩蓋真相,而她要掩蓋的真相,就是他她看到的人陸離。是的,當時他就知道她看到的人是陸離,只是他裝不知道,他裝作相信她就是看到了趙女乃女乃。他本是眼里不揉沙子,凡事一定是弄個清楚明白的執拗個性,現在為了她,他連裝傻都學會了,真是可憐!
賀雲陽很生氣,但還是不能不擔心她。她青白的臉色,一直漫延到手腕的冰冷,都是那種畏寒癥發作的前兆。今晚不用住在軍中,正好帶她去泡溫泉。
他等到定更天,出了琴韻軒,向她住的鶴影閣走去。快到時,肋間的傷開始隱隱作痛,他想著是不是該回去用龍血珠果泡杯水喝,不然溶陽山附近的那片亂流恐怕沒力氣穿過去。
他停步打算折回去,卻遠遠地看見鶴影閣的門開了,天景的身影閃了出來。賀雲陽下意識往旁邊一棵樹後閃去。他自己也不知為何要躲天景。
天景出了門,先往琴韻軒的方向看了看。然後便朝東邊去了。
站在樹後的賀雲陽覺得自己的心在往下沉,身上很冷,傷處的痛明顯加劇。東邊是御園的方向,天景初來乍到的,不可能再去別處,只能是去御園。她可真是想念「趙女乃女乃」啊,這樣秋深露重的深夜,連冷都不怕了,也要去看她的「趙女乃女乃」!
賀雲陽一邊暗罵自己沒出息,一邊跟了上去。
天景當然是去了御園。她明知自己不該再去,不能再見陸離,可是她管不住自己的心,也管不住自己的腿,天色一入夜,她就著魔般想要來御園,她真希望賀雲陽能來跟她說說話,把她從這層魔障里拉出來,可是賀雲陽一直不來,而她終于沒能管住自己,出了鶴影閣的門,向御園奔去。而她不知道,她反身帶上鶴影軒的門時,賀雲陽就在她身後兩丈遠的一棵樹後,他是來帶她去溶陽山泡溫泉的,而她,滿心里只想著玄思井里的人。
天景就坐在井台上,痴痴望著井里。玄思井真是玄妙,居然真的可以重演他們的全部往事。從她還是一縷靜月蓮的幽魂,想捉弄那個陌生少年卻反被捉弄開始回放,一幕又一幕,往事如昨,歷歷在目,他們在瑤池邊說話,他們在聖景宮讀書,他們在繁星海看饕夢鰉吞吃世間浮夢,他們在天界和蛟王孟曄對決,他們在誡行司里說出一切……
天景重溫著自己前世懵懂脆弱,卻又執拗不悔的愛情!曾經的愛人啊,那個給她生,又賜她死的少年,她已經重生了三十多年,她是陳天景,她愛著人明明是賀雲陽,可是為何她還是對陸離念念不忘。
她看著井中的人,他正提劍走上軒轅台,他的臉冷硬如鐵,他不再叫她月瞳,他抬手以劍指她,他說︰我來殺你!
她問︰你要殺我,你把我當什麼人?
他說︰陌路!
天景閉上眼,淚如雨下,她喃喃念著他的名字,「陸離,陸離,為什麼是陌路?為什麼……」
不遠處,賀雲陽依著一棵修竹,被心里和身體雙重的巨痛撕扯著。他真是後悔不該跟來,為何要讓自己看著天景為別人落淚,叫別人的名字。她已經在井邊坐了兩個時辰,她和那個陸離到底有多少往事重溫?那麼,自己和她之間的十七年,又算什麼?
賀雲陽捂著傷處,一步一拖地往回挪。他曾以為被莫憐蘭打敗時最狼狽,其實他現在才是最狼狽的,他被他最愛的人,打敗了,拋棄了。
他終于挪過了那段長長的路,挪回了琴韻軒,一頭倒在床上,陷入了昏迷。
賀雲陽的傷勢在一夜之間惡化嚴重,高燒不退,昏迷不醒。齊軍的軍醫和大淵的太醫用盡了渾身解數,卻丁點兒效果不見,最後只能一攤手,一聲嘆息。
天景隱約猜到了原因,她不敢再想,如果是那樣,她和賀雲陽之間,恐怕就真的結束了。
如果真的結束了,那對她來說,是解月兌,還是完全的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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