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雲陽其實應該感謝莫憐蘭,若不是被他刺了一劍,賀雲陽也沒有理由慢慢養他的心傷。自回去後,他終日深居簡出,不理朝政,肋間的那道傷始終纏綿不愈,幾次復發。太醫們用盡了各種知名的不知名的金創藥,名方土方偏方一齊上陣,就是治不好那道劍傷。他們心中都納悶,皇上的體質比常人好過太多,當年三十記火龍鞭也只用半年即愈,而今只是挨了一劍而已,怎麼就會三個多月都不能痊愈?
賀雲陽的傷勢不愈,一半當然是因為他心情抑郁,頗有種自暴自棄的狀態。一半則是因為傷勢本身的原因。莫憐蘭的內力極是厲害,那柄黑劍也不是凡品,再加上軍中醫藥簡陋,他當時受傷後,只是靠雪參丸和龍血珠果暫時壓住了傷勢,就起身忙著找孩子,然後又遭受了那麼嚴重的打擊,因此傷勢突變,現在又纏綿反復。
想想莫憐蘭的確是個奇人。他雖然已葬身火海,但似乎靈魂還留在世間搞著他極喜歡的惡作劇。他留給賀雲陽和天景的信上說,祝他們幸福,執手攜老。可不到一天,這二人就為他家後園的玄思井鬧得分崩離析。他留給賀雲陽的這道傷足足折磨了其好幾個月,而且,這道傷在痊愈後依然是個巨大的隱患。這是後話,暫且不提。
傷勢難愈,賀雲陽自己倒也不急。不過就是痛一些而已,他不是怕痛的人,他心上的痛更是勝過傷痛十倍。他本就心灰意冷,這一段時間懶得被朝堂的事糾纏,現在正好有借口不上朝了。
賀雲陽有借口也有資本消沉,因為賀雲祥是很有才干的,一切交給他就好。齊朝的臣子們也早就習慣了這種幾乎是一朝二帝的工作模式。他們都知道皇太弟的地位權力一點也不低于皇上自己,而且這兄弟二人的關系不是一般的親密,決不會發生為爭權力而兄弟鬩牆的宮廷傳統戲碼。所以,在賀雲陽為情所困,意志消沉的時候,朝廷里的工作也照樣在弟弟的料理下正常進行。
而在大淵,情形卻不太一樣。凌堯帝得勝還朝,而且睿奉帝還將魏朝一半的土地都送給了大淵,魏朝人口不盛,西部地區更是地廣人稀,那里的土地可是大片大片的肥田沃土,而且水源充足,氣候適宜。隨便撒些種子下去,無需精心照料,自會茁壯成長。而大淵自立國起就重農耕,大淵的農民個個都是種地好手。分流出幾十萬人到那邊去定居種地,既減輕了大淵本土的人口壓力,而且,光是那邊出產的糧食,應該就能養活大淵三成左右的人口了。
這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大淵上上下下都挺高興,臣子們更覺得這位女皇陛下實在是不可多得的治世明君。當時她執意要親征,與齊朝合兵共同伐魏,應該就是慧眼獨具,看出這是一場必勝且有大好處的戰爭,這份眼力和膽略,他們這些須眉男子不及多矣。
但女皇陛下自己卻無半分喜色和得意。而且從回朝的第二天,她就進入了瘋狂工作模式,過去十天的工作,現在她會在五、六天完成。據在隆華殿和御書房伺候的內侍宮女們說,現在皇上從未在三更以前休息過,而且在五更前必起,就連吃飯時也拿著折子在看。
女皇如此拼命,臣子們當然不好也不敢有絲毫懈怠。每個人也都是忙得如陀螺一般。他們就不明白,現在的大淵是百年未有的盛世,女皇陛下就算不貪圖享受,也犯不上這樣拼命呀,何況她本就不是身體健壯之人,那經得起這樣繁重的工作。據那些服侍她的宮人們說,隆華殿和御書房是兩個陛下常在的地方,現在一般都要生上七、八個暖爐,弄得比蒸籠更悶熱,陛下還得穿著棉袍,抱著手爐,才能勉強不打寒戰。
其實即使宮人們不說,臣子們自己也看得出,每天上朝時,皇上身邊左右各一個暖籠,還凍得臉色青白,唇色烏紫,樣子甚是可憐。這個女子,不知是出于何故,要這樣瘋狂地透支自己,听說她這畏寒癥本就是不治之癥,她是不能長壽的,還如此作為,這不是往死路上奔嗎?他們不止一次上奏折讓她多休息,注意身體,如果身體不適,可以去大淵南邊的一處行宮調理休養等等。這倒未必完全是討好聖意拍馬屁,他們真的是挺舍不得這個女皇,不忍看她這樣摧殘自己。
可凌堯帝對臣子們的關心統統付之一笑,她說,「朕的身體無礙,只是時間不多了,朕要努力,望各位臣工也要努力。」
臣子們皺眉,既說身體無礙,又說時間不多,這話根本就是自相矛盾嘛。沒辦法,女皇陛下說讓努力,大家就努力唄。
天景必須努力,她不敢停下來。她知道,人在快要凍死的時候決不能停下來休息,一停下來就真的會凍死。這次賀雲陽不會再來救她了。再沒有人會有真力給她溫暖,再沒有人帶她去泡溫泉,跟她說「閉目運功,深呼緩吸」……
天景不怕死,她只是還有好多事沒有做完,允還沒有長大,所以再冷再痛她也得撐著活下去,也許是她的意志太過堅強,連上天都給她垂憐,這幾個月里,她的身體越來越冷,但冰璃霧的寒毒卻沒有真正發作過。
極偶爾的閑暇,她在隆華殿里獨坐,沒有了政務的纏擾,眼前就是賀雲陽的臉,耳邊就是他的聲音。隨便拉開書桌的抽屜,看到的也是賀雲陽的痕跡——和他互通消息的寄思帕,他送她的禮物,他寫給她的書信……
她關上抽屜,拿紙掂筆,打算寫些什麼來轉移心思。可是,她赫然發現筆下的字跡也是賀雲陽的,其實很早以前就開始模仿賀雲陽漂亮的字體,今天才發現,原來這麼像了。
她丟下筆,撫著悶得發痛的胸口。她不知逃到哪里,才能逃得開賀雲陽這個魔咒。可是,就算看不見他留下的東西,但她自己的身上就有多少他的印跡。她的筆跡是模仿賀雲陽的,她的思維方式是學自賀雲陽的,他教會了她下棋、撫琴,她的體內有他的內家真力,甚至連她的酒量,也因為和他有過太多次的對酌而越來越好。
是誰說過,真正的愛情,就是把自己,一點一點活成他的樣子。
她從十四歲認識了那個男子,她從他的身上學到了太多。他牽著她的手,陪著她一步步地走,他稱贊她的小聰明,也教給她大謀略。她記得在她登基前夜,他抱著她走上御階,坐上皇位,他說「讓我做個送嫁的人,抱著你登上你的皇位,送你嫁給你的江山!」
他還說,「你放心,我不會走遠的!」
可是,現在他不在她身邊了。不是他走遠了,而是她無顏再留在他身邊,她走遠了,而他這次再沒有說,「天景,別走!」
天景覺得自己快瘋了,她又拉開抽屜,拿出寄思帕,在帕子上一遍遍地寫,「賀雲陽,賀雲陽,賀雲陽……」
帕子上的字寫下,消失,再寫下,再消失。一直沒有回復……
時間是最冷漠最公正的,從不會因為有人傷心而停下來嘆息感慨。幾次月圓月缺之後,就過年了,年過去之後,天景和賀雲陽分手已經五個月了。
賀雲陽的傷直到現在方才徹底痊愈,這個速度實在讓太醫和賀雲祥難以置信。賀雲祥坐在家里鎖著眉頭嘆氣,跟清和說,「哥哥的身體怎麼這樣差了,一道劍傷居然拖了近五個月才好。」
清和搖頭,猜忖道,「我覺得未必完全是傷的緣故。你莫非沒發現,從哥哥回來之後,絕口不提天景,而且,這麼長的時間了,天景也再沒有來過。還有,哥哥從前多喜歡思遙,每次抱她都說她的眼楮像天景,現在都很少抱她了。所以我想,不會是哥哥和天景之間出了什麼事,心情不好,才影響到傷勢痊愈的。」
「對呀!」賀雲祥一拍桌子,「還是你細心!你這麼一說我就想起來了。這段時間,哥哥的火龍鞭傷發作過好幾次,但他無論痛得多厲害都不肯喝龍血珠果泡的水,寧可強忍著,或者喝那種沒什麼用的銀葉湯。我問過他,他說龍血珠果太珍貴了,還是留到以後傷勢更重更難捱的時候再用。我當時還就相信了,現在一想,他肯定是和嫂子鬧別扭了,哥哥那麼驕傲的性子,當然就不肯吃嫂子送給他的藥了!要不然,你給嫂子寫封信問問,他們到底怎麼了?」
「我早就問過了,天景說一切都好,什麼事也沒有。我估計她是在說謊,但相隔這麼遠,她就是說謊我有什麼辦法?」
「也是啊。不過現在你也不方便回去呀,孩子們一刻也離不開你,但現在剛開春,天氣還冷,你要是帶他們一起回去,在路上他們肯定會生病的。」賀雲祥在房里轉了兩圈,眼楮陡然一亮,轉身就出門了。
小吱正坐在靜心殿的窗格上曬太陽,賀雲祥一眼就看到了它,急忙過來,叫道,「小吱,你這段時間有沒有去過大淵那邊?」
小吱像模像樣地嘆了口氣,「別提了,公子這次是對我下了死令,絕不可以再去大淵,如果去了,就不要再回來,你說我敢去嗎?」
賀雲祥沒想到有這麼嚴重,吶吶問道,「這到底是為什麼呀?」
小吱對他翻了個小白眼,「我怎麼知道,公子這次只有命令,沒有解釋。」
賀雲陽的性子是很驕傲,但也不是不肯和任何人說真心話,比如現在,他就很想去找一個人說說話。而且不是說別的,就說天景和——陸離。
天景看到師傅時愣了愣,翊雪看到她時更愣,以前那麼古靈精怪的徒兒,現在臉色枯槁,眼神呆滯,而且,她的鬢邊竟有了幾絲白發。
「丫頭,你,你這是怎麼了?」翊雪打量著她,又是心疼又是氣憤,這個徒兒,怎麼好意思把自己折磨得比她這個當師傅的都老。
「好了,別在這兒說話,跟師傅走吧!」翊雪上前抱住住了她,感覺自己就像抱著一塊多年不化的寒冰。她輕輕一跺腳,兩個人就從隆華殿到了翊雪在古榆村後山的舊居。
對于這樣神奇的地點轉換術,天景卻像一點沒感覺到似的。她呆呆看著師傅,喃喃說了句,「師傅,我把賀雲陽丟了!」
說完這一句,她雙手掩面,放聲痛哭,邊哭邊說,「師傅,我在玄思井里看到了陸離,然後……然後我就把賀雲陽弄丟了,我現在什麼也沒有了!」
這麼沒頭沒腦的簡述,翊雪居然也沒細問,似乎她已經听懂,或者是根本早就了解,只皺眉看著痛哭不已的徒兒,忽然冒出了一句話,「賀雲陽來了,你要不要先躲一躲?」
這是賀雲陽第三次踏進這個高峰上的山洞,第一次當然是天景帶他來的,向他介紹了她的師傅。
翊雪看到他,挑了挑眉,顯出一絲詫異,「賀雲陽,你怎麼會到這里來?你怎麼知道我在這里?」
賀雲陽還是很有禮貌的躬身施禮,道,「翊雪姐姐,我是有話要跟你說。先去岳杭山炎暄洞找你,可你不在那里,我去問了蒼巒大哥,他說你暫時修行累了,要回舊居來休息一段時間,我就過來了。」
翊雪哼了一聲,笑道,「蒼巒那個家伙,嘴里從來守不住什麼秘密,看我安生一會兒他就不舒服。」
賀雲陽道,「翊雪姐姐,我也知道是冒昧打擾了,可我真的有個問題,一定要來問你,也只有你能回答我!」
「好了好了!」翊雪不耐煩地揮手,「別那麼文縐縐地說話,有事就快問吧!」
「我就是想問,」賀雲陽沉吟了一下,再次下定決心,「陸離是什麼人?他現在,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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