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聲音一入耳,賀雲陽就像中了定身咒,瞬間僵立,他的頭略略動了動,但馬上命令自己不許轉頭,命令自己馬上離開,可還沒等他向前邁出一步,一雙手從身後環住了他,手是冰冷的,貼在他背上的人也是冰冷的,就連她流出的淚也是冰冷的。只有她的聲音有溫度,一聲聲地喚著他,「賀雲陽,賀雲陽,對不起……」
背上的冰冷讓他忍不住打寒戰,他強迫自己不去心疼她,而是恨恨地想︰怪不得這個女人如此狠心,原來根本就是個冷血動物。現在說對不起嗎?晚了,太晚了!
他狠厲了聲音道,「陳天景,這不是一句對不起就能了結的事情。你不要再糾纏了,這樣沒意思,你放手!」
她不再說話,也不放手,只是不停的流淚。毫無溫度的淚浸透了他的衣服,他的心忍不住地疼了一下,無奈地向現場的第三個人救援,可是叫了兩聲轉頭一看,剛才在石桌邊坐著的翊雪竟然蹤影不見。現在這個山洞里就只有他們兩個人。
賀雲陽明白自己上當了。翊雪肯定早就知道他和天景出了問題,不管是天景告訴她的,還是她用了什麼法術,總之她是提前知道了。而且她還知道了自己要來找她,然後她就先把天景接過來藏在了里間,讓天景听他們說話,然後她溜之大吉,讓他們二人見面。
賀雲陽又羞又惱。翊雪還真是個好師傅,只是為自己的徒弟打算著想,全不管他心里有多痛多委屈。她就篤定了只要他和天景一見面,就能原諒她,就能不計較,就能當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他就這麼沒出息嗎?
「陳天景我告訴你,我們之間已經結束了。你再賴皮也沒有用,說多少遍對不起也沒有用,你把手放開,咱們好聚好散。」
環在他腰上的手驀地松開了,然後是「撲通」一聲悶響。
他一驚轉身,地上昏迷不醒的那個人他幾乎不認識。她的臉色不是蒼白,而是完全覆上了一層霜,那兩片絳紫的唇顯得觸目驚心。
他伸手去探她的鼻息,沒有一絲呼吸的熱度。拉過她冰雕般慘白枯槁的手,好一會兒,才能測到一下脈搏似有若無的跳動。
「翊雪姐姐,翊雪姐姐!」他大聲叫著,一邊全力往她的體內輸送著真力,可是她的脈搏似乎已經完全凍住了,只能有絲絲縷縷的真力透進她的身體,對她體內的寒意根本就是杯水車薪。
「翊雪姐姐,你別藏了,快出來,天景她……她快要……」
他咬緊了牙不說「死」字,繼續全力以赴,可他打不開她凍僵了的經脈。而且……翊雪好像真的走掉了!他咽下一句到口邊的咒罵,抱起天景飛出了山洞。
賀雲陽有多少次帶著天景穿越溶陽山方圓的亂流,他已經記不清了,但數這一次最艱難。他持續地往她脈搏里送著真力,維系住她僅剩的那一絲氣息,還要掙扎著著從亂流中突圍。等到他終于帶著天景降落在溶陽山頂,回頭望那一片激蕩縱橫的亂流,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過來的。
他也沒時間感慨嘆息,迅速月兌去外袍,又把天景的外衣月兌去,找了個能容納兩人的泉眼,帶著她泡了進去。
泉水不是很燙,但大片溫泉匯集一起的熱氣立刻蒸出了他一身大汗。可天景仍然渾身僵冷如冰,氣息微弱。
賀雲陽扶著她靠在自己肩上,大概半個多時辰,天景的經脈終于在溫泉的暖化下漸漸通暢,他的真力終于能大量輸入她體內了。
這幾個月里,賀雲陽曾多次命人去探訪過天景的情況,他很沒出息地還是擔心著她。但派出的密探都是一樣的回報︰大淵女皇一切正常,每天上朝,勤于政務。
听了這樣的回報,他越發辛酸惱怒,想著原來陳天景那個女人離開了他反而活得更好,連舊疾都不發作了,她心里果然是半點沒有他的,否則怎麼還能勤于政務?人家活得自在得意,偏是他自作多情。
可是她現在的情形,讓他恨不得回去以後就把那幾個密探砍了腦袋。這叫一切正常?這個女人就是太倔強,倔強得連這麼重的病都能壓住不發作,但有本事你就一直別發作呀,干嘛又要倒在我面前,是在裝可憐嗎?我才不會可憐你,你想也別想!
在溫泉里泡了兩個時辰,賀雲陽的真力已經消耗了七、八成,再往天景體內送他們就回不去了,而天景此時的情況也好了不少,呼吸雖細弱但平穩,氣息中也有了暖意。
他把她抱上去,自己也爬了上去。這溶陽山頂溫泉池間隙的地上都是赤色的沙粒,溫熱微燙,賀雲陽已經累到虛月兌,躺在這沙地上就不想動。
他迷迷糊糊將要入睡,朦朧覺得一只手在臉上撫過,那個再熟悉不過的聲音在耳邊輕喚,「賀雲陽!」
睡意正濃的他下意識握住那只手,然後又想把那個人攬進懷里。突然間猛省到現在不是從前了,他和這個女人已經沒關系了!他猛地想把她的手甩開,可是她抓得很緊,她低聲地啜泣,「賀雲陽,對不起!」
他撐著坐起來,疾言厲色,「陳天景,你不要會錯了意,我可不是可憐你,我更不是還喜歡你。我只是,只是……怕你死了,你師傅會找我的麻煩!等一會兒我送你回去,我們就再不相見,一輩子,再不相見!」
「賀雲陽,你真的不喜歡我了?你後悔了嗎?」她喃喃地問。
「不,我不後悔!我從不為做過的事後悔!」賀雲陽轉頭看著熱氣蒸騰的溫泉,「我只是厭倦了裝傻,當夠了替身,陳天景,若是我對你這樣三心二意的,你會怎麼樣?」
「賀雲陽,可是我好想你,好想好想,只要我有一刻閑下來,腦子里就全是你,只要睡著了,夢里也全是你。賀雲陽,我快要瘋了。賀雲陽,你想不想我!」
「我想你?哼?要不是我今天見了你,都已經忘了你是誰。再過個一年半載的,我就是見到你,都不會記得你是誰!」
她的手猛得一抖,慢慢放開他的手。賀雲陽才說了從不後悔,現在心里就有點發音了,但還倔強得梗著脖子不回頭。
「賀雲陽,你為什麼不看我,你看著我,跟我說已經不喜歡我了,你已經忘了我了。你為什麼不看我,我又不會對你用瞳術。你好好地看著我,把剛才的話再說一遍,我就再不糾纏你了,好不好?」
賀雲陽還是不回頭,他知道自己到底是沒出息的,只要一看她就肯定會心軟,哪里還能說得出狠話。可是她說得也對,她從沒對他用過瞳術。她對他,其實也是很好很好的。在玉寒山的山月復中,她面對發動了三味真火的火麒麟,把他擋在身後。她一次又一次捉弄賀雲海,都是在為他打抱不平。她對他說過,「賀雲陽,就算你所有的親人都希望你死,還有我呢,我就為我活著,好不好?」他的火龍鞭傷,她想盡辦法,盡其所能地為他尋藥。這麼多年來,他所有最艱難,最痛苦的時刻,她都在他身邊,不離不棄,相濡以沫,她一直是他生命中最堅強的支柱!
賀雲陽還是不看天景,他胸口堵得難受。這幾個月里,他腦子里只有那晚的一幕︰她坐在井邊,流著淚,念著陸離陸離;而他躲在樹後,痛得天昏地暗。他一直固執得不讓自己想她的好,固執得不肯原諒。可是現在想起她的好就一發不可收拾,他幾乎想要轉身去抱她了,可是又解不開心里的糾結。
賀雲陽這輩子還沒這麼矛盾過,他從沒有和自己鬧過這麼大的分歧,心里那個驕傲的自己,已經把想要妥協的自己罵得狗血淋頭了。
天景再沒有說話,可他知道她在流淚。她的指尖幾次踫到他的手,又縮了回去。心里那個想妥協的賀雲陽大叫,「你再握我的手呀,你再握一下,我就有勇氣反擊那個驕傲的家伙了,我就能回頭看你了!」
天景好像听到了他無聲的吶喊,她湊到他身邊,她叫,「賀雲陽!」
她雙手捧著他的臉,硬把他的頭轉了過來,她蒼白枯萎的臉上全是淚,她叫,「賀雲陽!」
她再叫,「賀雲陽!」側頭吻上了他的唇,她吻得那麼緊,她的唇被淚水浸得苦咸。而她的手……
賀雲陽驀地瞪大了眼楮,驚詫地望她。她的手正在解他的衣扣,一粒一粒,她放開她的唇,笑得美麗而又哀涼。「看什麼?別忘了我是你的妻子,我六年前和你拜堂,五年前和你洞房,現在你不肯原諒我,你再也不要我了,可我還想再要你一次,我有這個權力!」
他愣愣看著她的手,已經解開了他全部的衣扣。他突然抓住她的肩,大吼道,「你還知道你是我妻子呀,你是我妻子你還想著別人,你是我妻子你還……」
野.合這種事,通常都發生在那些無知無識的村夫村姑身上,那些不被規矩所縛的青年男女,逢到情難自禁之時,就牽著手躲進了玉米地,青紗帳。在世人的意識中,讀過書有良好教養,出身名門有很高社會地位的人,是決做不出這種有傷風化的事情來的。
但是,就在此時,就有兩個讀書極多教養極好,並且在整個袤合洲地位最高的人,正在一個誰也想不到的地方,做這有傷風化之事。
賀雲陽和陳天景,正在溶陽山頂的赤砂上糾纏著。這不是房中事,也不是宮闈之秘;沒有柔軟的紅羅帳,也沒有溫暖的燭光。在此之前,這兩個人誰也不會想到,他們五年婚史中的第二次歡好,竟會在這種情形下突然發生,在這個他們做夢也不會想到的地方,地當床天當被,無所顧忌,瘋狂糾纏。發泄著累積了五年的寂寞和情.欲,發泄著五個月來的思念、歉意、怨氣和痛惜。
將要破曉的夜空里飄過一塊大大的雲朵,一彎月牙趕緊躲在後面,只不時探頭出來偷看一眼。
他們終于是累了,停下來喘息。賀雲陽的手一點點在沙地上移動,踫到了天景的手,一下握住,十指緊扣。
他轉過頭去看她。她的臉上有淡淡紅暈,還有一絲殘留的興奮。但眼里卻泛著悲傷,怯怯地看著他。她的鬢邊,竟真的有了銀絲。
「天景,我沒出息,我厚臉皮,我這次原諒你了。看在你還記得你是我妻子的份上。不過,既然你記得是我妻子,以後再不許你想著……總之,以後你的心里只能有我,听到沒有!」
「賀雲陽,我……」
他一把抱緊她,「你不用解釋,我也不想听。我只要你的心里只有我,天景,你都願意和我同生共死,為什麼不能心里只有我?」
「好!賀雲陽,以後我的心里只有你!」天景在他懷里閉上眼,把陸離的影子往心底最深處壓。以後再也不要想起,再也不要。這五個月里她終于想明白了,陸離是她生命中最初的驚濤駭浪,因此她念念不忘;而賀雲陽,是她執手相望的愛人,熟悉默契得就像她自己,她已不可能和他擦肩而過,對他,無需念念,亦不會忘。
「賀雲陽,我的心里只有你!」
「你估計那兩個孩子怎麼樣了?」蒼巒眯著眼,閑閑地晃著尾巴。
「應該已經和好了吧!」坐在洞口的翊雪仰頭灌下一大口酒,把手里的酒壇往前一送,「死貓,要不要來一口,地道的‘東風釀’,我徒兒宮里最好的酒。」
「死鳥,你少逗我!你有沒有一點為人師表的覺悟呀,跑到徒弟家里偷酒喝。」蒼巒戲謔地露出貓式微笑。
「去!我幫她跟賀雲陽復合了,她該謝我一百壇‘東風釀’的,我才喝了一壇,還有九十九壇,存在她家酒窖里慢慢喝。」
蒼巒無奈地搖頭,擔心道,「他們真的能和好嗎?我認識賀雲陽那孩子也有好多年了,他那天來問我你的去向,我看得出來,他真是心灰意冷了!」
「管他灰不灰冷不冷的。他對我那徒兒還有情,我那徒兒對他也是難舍難忘的。只要兩人有情,灰也能復燃,冷也能變熱。」翊雪灌下最後一口酒,把酒壇丟到山下去,站了起來,「死貓,我要走了,一個人喝酒真沒勁,我還回岳杭山炎暄洞修行去,爭取早點把你放出來,咱們倆一起喝酒。你乖乖的啊,多睡覺,少胡思亂想!」
翊雪走了,蒼巒搖搖尾巴,打了個哈欠,閉上眼楮喃喃道,「死鳥,我等著和你一起喝酒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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