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昨晚夢到了那久違的人,暮朝清晨蘇醒時,面上甚至帶著恬靜的笑容。
想到昨晚自己想念著那個人,竟然安心的幸福睡去。接著便是難得的一夜好眠。無驚,無夢,一覺至天明。
又想到自己竟然在雍正身邊就這樣毫無防備的沉沉睡去,暮朝心里又有些懊惱、也有些後怕。
沒想到雍正竟然就那樣握著自己的手,不發一言的默默坐在自己床邊,陪了自己這麼久,也不知他是何時離去的。好在自己睡的安穩時並沒有夢囈的習慣,否則豈不是要壞了大事。暮朝暗自警醒著,提醒自己日後定不可再犯類似的低級錯誤。又念及夢中那人帶給自己的熟稔至深卻許久未見的溫暖,暮朝的心便瞬間柔軟下來,似乎找到了一個可以原諒自己疏忽的借口。
也許是心情舒暢,又或許是那人給了自己振作的力量,暮朝今日的狀態出奇的好,甚至好得讓診脈的御醫有些難以置信。進餐服藥也難得的只在開始時嘔了幾小口,卻依然順利的全都吃了進去,且難得的沒有再吐。
當雍正緩步步入奉辰苑正殿時,果然不出所料的在書案旁見到了那抹俊逸清雅的身影。只見那人正伏案急書,眉頭微鎖、筆走游龍,下筆時竟是完全不假思索,文思泉涌、一氣呵成。金色的日光透過窗欞斜照在那人身上,襯的那人蒼白的臉色也似有了些許溫暖。
那人似乎是听見了腳步聲,抬起頭,望向自己。先是一愣,隨即竟漾起一抹淺笑,輕喚了聲「皇上」,清越的聲音里竟有著難得的愉悅。
或許是被那人的情緒所感,雍正自下朝後便有些陰郁的心情竟然略微好轉了起來。見那人沒有如前幾日般卑微的以額觸地像奴才般向自己行大禮,雍正不但沒有一絲惱怒,卻還有些淡淡的欣喜。
「听御醫說,你今日的身子好了很多,服藥用膳竟是難得的順利。胃可是疼得好些了?身子可還虛弱的厲害?」
暮朝在雍正和緩的語氣中竟然听出了些許不加掩飾的關懷,便微笑著回答道︰「是好些了。今日服藥時幾乎沒有吐,用膳時也比往日多吃了半碗米粥。皇上昨日賞賜的冬衣很合身,謝皇上惦念。」
听見暮朝的回答,雍正滿意的點了點頭,舉步踱至書案旁,伸手拿起了暮朝正在書寫的那幾頁書稿,隨意的坐在案桌旁的椅子上,仔細的翻閱起來。
偏巧暮朝這幾頁寫的都是關于中醫和西醫的分析比較,沒有那些關于軍事、朝政的敏感話題,倒也讓雍正看得入了神,讀得津津有味、興致盎然。
暮朝也沒有和雍正客氣,在雍正翻閱自己寫的書稿時,仍然不願浪費這寶貴的時間。因此也找了把椅子在書案旁坐下,繼續剛才未完的內容書寫了起來。
半晌後,雍正翻閱完手中的書稿,正想問那人幾個問題。抬起頭,恰好正看到那人眉微皺、嘴微抿,奮筆疾書的認真模樣。恍然間竟有些愣神,似乎想起些什麼,薄唇微挑,竟是露出了幾分笑意,甚至突然間覺得心境暢快,莫名的有了幾分愉悅。
「你說這西醫醫術高明,甚至可以剖開人的身體,將病變之處切去,再縫合皮膚,便能治愈疾病。運用此種方法不僅可以治愈許多中醫無法治療的急癥,甚至可以剖月復產兒。這可是真的?可是有理可循、有據可查?」雍正的語氣甚為溫和,表情卻是有些嚴肅。
暮朝听了雍正的問題,停下筆,認真的回答道︰「確實如此。♀我曾親眼見過西醫用這種方法救治過一個身患月復疾的幼兒,治療過程盡管血腥了些,但是卻是成功的救了那小兒的性命。傷口長好後除了留下一處疤痕,那幼兒卻也活蹦亂跳,與常人無異。據那西醫所言,這幼兒患的乃是急癥,蓋因他月復中有一處病患化膿潰爛,若不及時除去,流出的膿血會感染整個月復部,那時則性命危矣。只有用這種刀石之法,才能除了這病患,救得了他的性命。」
雍正听後愣了一下,仔細想了會兒,接著問道︰「這是你何時見過的事?這西醫和那幼兒可還能找得到?」
暮朝早就料到雍正會有此一問,自是想好了應對的方法,倒也不見半分緊張,語氣甚為自然,「算起來,那是我十歲時常帶著九弟十弟跑出去玩時遇見的事了。我們三人有時嫌侍衛隨從們跟著有諸多不便,便會想方設法的甩掉他們,倒也成功了幾次。只是有一次我們三人終于甩開了跟隨的侍從,想好好玩一場。可沒想到卻在京城近郊,和調皮的小十走散了。我和小九十分焦急,到處尋找,卻無意間在一座荒無人煙的破廟里遇到一位白發老人正在壓著一個孩子不知做些什麼,手里還握著一把鮮血淋淋的刀,旁邊更是血跡斑斑,還有些不知名的皮肉,看起來萬分恐怖惡心。我和小九那時候都有些嚇傻了,以為遇到了殺人狂魔,轉身便想逃。可又想到倘若就此逃了,放任惡人行凶不管,豈不是辱沒了自己的身份,以後也在眾兄弟面前抬不起頭來。我們便壯著膽子沖過去,想要阻攔那人繼續行凶。卻沒想到那人卻說自己是在救人,讓我和小九萬不可耽誤他寶貴的救治時間。我和小九自然不信,正要繼續糾纏,那人卻說只需等得他將那孩子的病患切除,縫好傷口,到時候那孩子回轉過來,自然便證明了他沒有說謊。我和小九一琢磨,倒也不差這一時半刻,懲惡除奸固然重要,但也不能冤枉了好人。沒想到,那人說的竟是真的。那人縫好傷口後,我和小九上去查探過那孩子,雖然氣息微弱,卻呼吸平緩。後來過了幾日,我和小九曾又偷跑出宮到那座破廟去見過那兩個人,沒想到那孩子果然好了。我纏著那人問他是如何救治的,那人只說是從西方國家學到的醫術。他見我對他周游各國的見聞十分感興趣,且沒有像他人那樣對他說的話不屑一顧、嗤之以鼻,便又扔給我幾本很厚的書,說是和我也算有緣,便贈給我以作紀念,並說自己要繼續雲游四海去,後來便沒再見過那兩個人。小九對書向來是沒什麼興趣的,對于那人所說的話也只對其中的商旅貿易十分感興趣。我翻閱那書籍,知道茲事體大,便叮囑小九萬不可對他人提及此事。」
雍正听得有些愣神,仔細想了想,又有些無奈。再次開口,語氣竟有了幾分調侃︰「九弟?你倒是給自己找了一個好人證。況且又是年少時候的事,且時隔多年,怕是即便朕想要去查證,也查不出什麼吧。」雍正略微停頓了一下,又說道︰「想來那人贈給你的幾本書,如今也是灰飛煙滅、無跡可尋了吧?」
暮朝卻是給出了一個出乎雍正意料的答案,「那幾本書被我埋在了京城近郊的一棵老樹下,假以時日還是找得到的。」
雍正听了,有些無語。京城近郊到底是有多少棵樹啊,他難道能一棵一棵的去樹下挖不成?怕是那人有意隱瞞,即便是自己將京城近郊的樹都砍了,將樹下挖開翻查個遍,到時候恐怕也找不到那幾本書,況且那人也會有其他借口來搪塞。
雍正想了想,又問道︰「那幾本可都是醫書?」
暮朝搖了搖頭,開口答道︰「不都是醫書,天文、地理、軍事、醫術、農務、水利……包羅萬象,無所不有。更讓人奇怪的是,書中的內容有些似乎竟然暗指著幾百年以後的事,實在是有些匪夷所思,但仔細想來,又似有理有據,絲絲入扣,讓人辯無可辯,無法反駁。這幾日我已經寫出了一些,改日寫完便呈給皇上御覽。」
雍正鳳眸中銳芒一閃,又問道︰「八弟向來聰慧,想來書中的內容早已了熟于心。又為何不利用這些在皇父面前邀功,又或是將那幾本書呈獻給皇父,想必皇父必會聖心大悅,也不至于說出父子之情絕矣的絕情之語。」
暮朝的臉色有些暗淡,緩緩說道︰「年少時謹小慎微,遇事總是想著藏拙守弱,自然不敢做出僭越的事來。長大後倒是有了些自己的抱負,正想著將這些獻給皇父之時,卻被皇父責罵為柔奸成性、妄蓄大志,自幼心高陰險。當時的確有些心灰意冷。尤其在額娘過世後,我更是覺得萬念俱灰。什麼志向、什麼抱負,對我而言早已如隨風而散的塵埃。倒是還奢望著能護住小九、小十……」
說到這,暮朝猛然閉口不言,輕柔的目光中有著難以言喻的悲哀。
望見暮朝眼中的悲哀和脆弱,雍正也突然有些沉默。
雍正腦海中閃過近些日子和那人相處的種種情形,想到那人被自己扼住喉嚨也不掙扎反抗,垂死之際只是用清冷的目光默默的凝視著自己,眼神中的種種情緒痛苦、不甘、怨毒、憎恨最終卻都變幻成一片澄澈清明。想到暗衛回稟說那人每日總是伏案書寫,筆耕不輟,除了吃飯睡眠一刻也不願停歇,似乎若不抓緊每時每刻,便再沒有了繼續寫下去的機會。想到那人在睡夢中無意識的夢囈,想到那人用歡快的語氣向自己撒嬌,拉著自己與他一起背書,想到那人喚自己四哥……又想到御醫們的診斷,油盡燈枯、無法治愈,只能勉力醫治、穩住病情,盡量拖延些時日……突然之間,心里便有些酸楚,梗堵郁結得自己有些難受。
過了一會兒,雍正突然開口說道︰「你說過牛痘可以預防天花。朕已經讓人去試了,想來很快便會有答案。若是牛痘真的可以預防天花,那麼,你便替百姓們摘去了時刻懸在他們頭頂的利刃,終結了肆虐了千年的天花頑疾。那麼,你便是大清的功臣。到時候,朕會替大清的百姓,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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