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心殿中,一大一小長相極為相似的男人與孩子默默對視著,表情都是少有的嚴肅。殿內其余侍從皆已回避,只留下大內總管高無庸在一旁角落里盡職盡責的裝著壁花。
雍正看著面前繃著可愛的小臉、表情極其嚴肅的孩子,心里卻覺得有些想笑。然而為了彰顯自己對這段談話的重視,勉強壓下面上眼中的笑意。
「既然已經知道了真相,你是怎麼打算的?」
听了這稚女敕的童聲淡定的問出這種頗有些成熟的話語,雍正眼中微光一閃,卻是認真說道︰「真巧,這也正是朕想要問你的問題。既然你已經知道了謙妃才是你的生母,你心里有何打算?準備如何對待謙妃?又如何對待你的額娘?」
陌陌眉微皺,卻是一字一句極其肯定的說道︰「無論如何,我都不會離開額娘,更不會做讓她傷心的事情。」
雍正挑眉,嘴角揚起些許弧度,卻是故意問道︰「那麼你的生母呢?難道你不打算認她嗎?」
陌陌瞥了一眼明知故問的雍正,有些無奈的說道︰「大人說話就是麻煩,明明已經有了論斷,偏要把小孩子當成無知小兒般考問。我是很想認生母啊!可是我要怎麼認她呢?難道我要沖到她面前,愉快的說‘嗨!你好!我就是你當年流產掉的兒子!我不但沒有死,反而長得比一般小孩兒還要高大威猛!快來抱抱我吧!’你說,謙妃娘娘會不會被我嚇得昏過去,或是大叫有妖怪啊?」
雍正微笑著點了點頭,「這的確是個問題,在不知事情前因後果、來龍去脈的情況下突然听到這個消息,還真是有可能嚇壞謙妃。只是,你沒有想過將你額娘救你的經過告訴給謙妃嗎?畢竟,她才是你的生母。」
陌陌聞言低下頭,沉默半晌,卻是小聲說道︰「我知道謙妃娘娘很好,我也很想親口喚她額娘,告訴她我就是她親生的兒子。但是……我不能……因為從我懂事的那天起我便對自己說,我要好好照顧好我的額娘,不做任何惹她傷心或是傷害她的事情。如果我告訴謙妃娘娘額娘救我的經過,那麼便有可能為額娘惹來極大的麻煩,造成難以預知的危險。我不能親手讓額娘陷入這種危險之中。所以,你說我不孝也好,無情也罷,我都不可能在有可能傷害到額娘的情況下,還興高采烈的與生母團聚。」
雍正見陌陌情緒低落,心中柔軟一片,起身將陌陌拉入懷中,點了點他光潔的額頭,笑著打趣道︰「怎麼了?陌陌不是小小男子漢嗎?怎麼眼眶紅紅的,不是想要哭鼻子吧?你額娘的確為你做了很多,她為了不傷害到你,甚至為你同化了原本會給你造成危險的血緣。這一點,竟然連皇阿瑪都有些吃味呢!她這樣待你,你敬她愛她也是應該的!」
陌陌聞言不但沒有反駁,卻是當真落下淚來,哽咽的聲音帶著十二分的委屈與難過,「你不知道!你什麼都不知道!額娘她雖然有異能,但是她將我養大是多麼的不容易。她為了我,吃了很多苦頭,付出了常人難以想象的代價。我原以為她是我的親生母親,所以她疼愛我勝過自己的性命。然而,直到昨天,我才知道,原來她和我並無半點血緣親情,但是她卻可以為我做到即便是至親生母也不見得能做到的一切。所以,不管她是否要我,我都永遠是她的兒子!」
雍正聞言震撼不已,他雖然知道暮朝動用異能救了陌陌,將他養大,但卻從未想過暮朝究竟要費多少心血才能養大這個原本必將夭折的小生命。此刻听到陌陌提起暮朝為了救他付出的艱辛、承受的苦難,心中不由得想起暮朝用異能治愈允祥惡疾之時,也是極度疲憊、脆弱已極的模樣,心中不由得大痛,急切的追問道︰「你額娘她究竟吃了什麼苦?到底付出了什麼常人難以想象的代價?你快告訴皇阿瑪!」
陌陌卻是抬起小臉,仰望著雍正,經過眼淚清洗的精致鳳眸如同一汪清澈的深潭,其中蘊含的與年紀極為不符的淡淡的愁緒萬分惹人憐惜,直想將他緊緊擁入懷中好生呵護。
陌陌咬了咬嘴唇,卻是認真的說道︰「我年紀還小,很多額娘救我的細節我也不是十分清楚。只是,我听蘇瑾說過,額娘為了怕自己身上的血液傷害到我,竟然用了十分極端的方法將自己身上的鮮血同化為對我無害的血液。皇阿瑪,我想額娘雖然告訴過你她為了我同化血緣的事,但一定不會對你詳述這其中的艱辛和痛苦。」
雍正聞言又是震驚,又是心痛,愕然僵硬的點了點頭,想要說些什麼,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只听陌陌又接著說道︰「皇阿瑪听說過苗疆的蠱毒嗎?據蘇瑾所言,額娘當初所受的痛苦比最惡毒的蠱毒還要可怕百倍。額娘原本眼楮的顏色,是極為純淨的天藍色,然而現在,卻變成了漆黑如點墨的色澤。我曾見過額娘以前的畫像,如天空般碧藍的眼眸煞是好看,我不止一次的問過額娘,想不想變回以往眼楮的顏色,額娘卻說,現在的眼楮也很美啊!為什麼要回到過去呢?何況,過去又沒有陌陌在,生活會很無聊呢!額娘她……從沒有一次親口對我說,我這麼做是為了你!我知道,她不需要我的感激,但是,我卻不能忘記她為我所做的一切!」
碧藍如天空般的眼眸嗎?雍正輕撫著陌陌的背,低聲一嘆,「她就是那個樣子,什麼話都藏在心里,從來也不會撒嬌什麼的,還真是很讓人生氣呢!」
陌陌見雍正低聲嘆息的模樣,心中模模糊糊的想,看來皇阿瑪對額娘還是真心放在心尖上疼愛的!
雍正低頭看著陌陌正瞪著與自己極為相似但卻更加純淨的鳳眼認真的看著自己,心中漸漸涌起一股身為人父的自豪。
「朕知道你敬愛額娘,又不忍心見生母難過。這樣吧,宮中向來有換子撫養的規矩,朕將你抱養給謙妃,如果你願意,朕也可將玉牒之上你的生母改為謙妃,如此一來,也算成全了你們母子的情分。你可以喚她為額娘,好好在她身旁以盡孝道。當然,你也可以隨時去奉宸苑探望你的額娘,你們母子情誼也不會有絲毫改變。這樣,你不會失去她們其中任何一位,卻可以同時擁有兩位母親的疼愛,陌陌可是覺得開心?」
陌陌听見雍正這般安排,也覺得這是目前而言最好的辦法,便點頭答應了下來。
于是,時隔晉封宸妃的旨意不久,雍正再一次用一道出乎眾人意料之外的聖旨砸暈了後宮眾人。
雍正八年二月,上諭將六阿哥弘交由鐘粹宮謙妃撫養,並更改玉牒。但仍然準許六阿哥稱呼宸妃為額娘,以盡孝道。
後宮之人听聞皇上的旨意,不由得紛紛猜測奉宸苑宸妃是不是做了什麼錯事,惹怒了皇上,否則單是將六阿哥抱養給其他妃子對宸妃已是極大的打擊,更何況皇上還下旨更改玉牒。這下好了,辛辛苦苦生出來的兒子變成了別人的,只怕這宸妃定然心痛懊惱至極。
一時間,宸妃再次成為後宮眾人議論的焦點。對于宸妃的境遇,有人嘲笑、有人諷刺、有人幸災樂禍、也有人同情憐憫。
且不論後宮其他妃嬪有何想法,謙妃卻是對皇上的旨意又是震驚又是欣喜。想到自己曾經失去的那個可憐的孩子,謙妃的眼淚如斷了線的珍珠般滾滾滑落下來。
秋棠見自己的主子哭得傷心,便連忙上前安慰道︰「主子,快別難過了,主子如今也算是苦盡甘來了!更何況這兩年來,主子每日都要掉幾滴眼淚,並且總是情緒低落、難展笑顏。若是哭壞了眼楮,再憋壞了身體,那可不好醫治。更何況,如今主子有了六阿哥,也該好好保重自己,多多為六阿哥打算籌謀才是啊!」
謙妃听見秋棠提起六阿哥,臉上也露出了慈祥的笑容。
「說來也怪,我一見弘那孩子,便覺得格外親切,打心眼里喜歡他那可愛的小模樣。那時候,我看他為了哄宸妃開心,跟著我一步步的學做紅豆糕,我是多麼羨慕宸妃啊!若是我的孩子還活著……」謙妃說到此處,又再次哽咽難言。
秋棠連哄帶勸的好一會兒,謙妃才略微平復了心情,想到皇上的旨意,又不禁十分疑惑,「我雖然喜歡弘,但卻實在沒有想到,皇上竟然會讓我做弘的母妃。如此一來,不知那宸妃會是如何傷心呢!」
秋棠見自家主子竟然可憐起宸妃來了,不禁有些哭笑不得,「主子,快別多想了。正所謂皇命難為,既然皇上聖旨已下,並且已經更改了玉牒,那麼從此以後,六阿哥的母妃便是主子您了。況且皇上不是允許六阿哥依舊稱呼宸妃為額娘嗎?那也算給了宸妃天大的面子了。主子又何必為她難過操心,還是多想想如何照顧六阿哥要緊。」
謙妃低嘆一聲,喃喃說道︰「以前沒做過額娘,自然也不知道身為額娘牽掛心疼孩子的心。如今經歷了喪子之痛,才知曉硬生生的將孩子與母親分開,是一件多麼殘忍的事情。宸妃得寵,我又是羨慕、又是嫉妒。然而如今見她失去孩子,我又打心里替她難過。罷了,以後多讓弘去奉宸苑陪陪她便是了。後宮女子命運如何,其實都在皇上的一念之間。沒有人會一直贏,也沒有人會一直輸。其實,我們都是身不由己。如今,我也看淡了,只想著好好將弘養大,看他娶妻生子、平安幸福,我也便別無他求了。只是不知皇上對宸妃的寵愛眷顧,又能有多久……」
熹貴妃听到皇上將六阿哥交由謙妃撫養並更改玉牒的消息,不由得嗤笑一聲,輕嘆道︰「本宮還以為皇上待宸妃如何不同,現在看來,也不過如此。」
皇後听聞皇上的旨意,卻是眉頭微皺,伸手將寫壞的一幅字揉成一團,扔到地上。
不管後宮之中如何議論紛紛,陌陌每日與兩位額娘相處得倒是十分愉快。然而正當後宮眾人都以為宸妃失了聖心,聖寵不再的時候,宮中卻傳出宸妃懷有身孕的消息,皇上頓時龍顏大悅,以宸妃孕育有功,晉宸妃為宸貴妃。每日賞給奉宸苑的稀罕賞賜以及每月往奉宸苑奔波的頻率再次晃瞎了後宮眾人跟白頂紅的雙眼。
夜間,雍正親密的將暮朝擁入懷中,輕輕的吻上她美麗的眼楮。暮朝被他溫熱的唇弄得癢癢的,不禁笑著躲避。
雍正抬手細細描繪著暮朝的容顏,低聲輕嘆道︰「卿的眼楮,當真很美。」
暮朝溫婉淺笑,卻是沒有回答。
雍正輕輕吻了吻暮朝的臉頰,又問道︰「你現在的心願是什麼呢?可是河清海晏、四海太平?」
暮朝聞言笑道︰「這不該是皇上的心願嗎?」
雍正輕笑一聲,將暮朝柔順光滑的長發纏繞在指尖把玩,「那你的心願可是尋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暮朝想了想,微笑著說道︰「一心人,白首約,很浪漫,很美好。我也曾經想過,但是後來發現這個心願太過奢侈,而世事無常,這種奢侈的願望通常都是不會實現的,因此如今已經不再想了。」
雍正深邃的眼中閃過一抹失落,又迅速消失不見。
雍正心中有些氣悶,這算什麼呢?以往都是別的女子追著自己索要天長地久的白首之約,自己卻總是避之唯恐不及,更覺得那些小女子的心願當真幼稚可笑、無聊之極。況且這世上還有那麼多國家大事等著自己費心,又哪有閑工夫在這些風花雪月的事情上用心?
然而風水輪流轉,如今卻是自己千方百計的想要得佳人一句相守終老的承諾,卻是求而不得。
更讓雍正擔心不已的是,暮朝似乎太過淡然,除了對陌陌格外上心以外,似乎對自己別無他求。自己來了,她不拒絕;自己不來,她也並不難過。
雖然後宮女子在自己面前皆表現的大度賢德,但是雍正心中卻是明白,其實她們都想要自己的椒房專寵,只是忌憚自己的脾氣,又被宮規禮教約束著,因此誰都不敢將心底的願望宣之于口,頂多只是小打小鬧的爭爭寵、吃吃醋罷了。
就連雍正自己也並未想到今生今世竟然還會遇到一位如此特別的女子,讓他當真想給予她全部的寵愛,可是,她卻似乎並不在意……
不在意!不在意!
雍正越想越是郁悶,似乎為了證明什麼,雍正有些急切的吻上了暮朝的唇,濕熱的吻從暮朝粉女敕的唇瓣漸漸移到白女敕的耳垂,賭氣似的咬了咬她圓潤可愛的耳垂,直到暮朝疼的輕吸了一口氣,微微掙動之後,才在暮朝的耳邊喃喃低語道︰「告訴朕,你的心願到底是什麼?無論是什麼,朕都會幫你實現……只要你,好好陪在朕的身邊,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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