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劉徹走入漪蘭殿,暮朝站起身子頷首行禮,並仔細觀察著劉徹的表情,卻見劉徹並未因她不行跪禮而惱怒或不滿。
劉徹面上帶著柔和的笑容,語氣既不親密也不疏遠,「在這里住得還習慣麼?有什麼需要只管和宮人們說,不要委屈自己。」
暮朝雖然猜不透劉徹的心思,面上卻帶著得體的微笑,「漪蘭殿秀美雅致,宮人們又服侍得細致周到,我住在這里很舒服,多謝陛下惦念。」
劉徹滿意的點點頭,「住的舒服就好。日後你還要在未央宮中住上許久,若是你不喜歡漪蘭殿,還可以選擇其它喜歡的殿宇。」
暮朝眉頭微蹙,不解道︰「我不明白陛下的意思……想來陛下早已知曉我的身份,將我留在漢宮之中總有些不妥吧!」
劉徹悠然的坐下休息,望著窗外隨風飄落的桂花,又無法控制的想起那年與阿嬌在月桂樹下的一番試探糾纏,心中涌起甜蜜的疼痛。劉徹連忙喝了幾口宮人們奉上的熱茶,掩去幾欲月兌口而出的嘆息,抬眼望了望暮朝,微笑著伸手示意暮朝在他對面坐下。
「你在匈奴的時候未必能夠喝到這樣的好茶,快嘗嘗看,這茶的味道如何?」
暮朝面上不顯,心里卻月復誹道只怕如今的茶也好喝不到哪里去,然而暮朝知道劉徹一向不喜他人頂撞自己,便順從的拿起茶杯輕輕抿了一口,點頭贊道︰「果然不錯,難怪陛下對其贊不絕口。」
劉徹微微勾起唇角,「這不算什麼,今晚朕特意命御廚做了一桌豐盛的御膳為你洗塵,那些造型精致、色味俱佳的各色美食一定會讓你非常喜歡。」
劉徹一邊說,一邊令宮人們將御膳呈上。暮朝望著面前的精致炒菜、各色面點,听著劉徹不斷夸贊這些菜品面食如何美味如何難得,心中涌起難言的滋味。暮朝垂下眼簾,掩去眼中復雜的神色。畢竟,自己辛苦研制推廣的菜品如今卻被他人拿來在自己面前炫耀,暮朝覺得這種感覺的確相當特別。
一直關注暮朝的劉徹發現滿桌的御膳皆未能讓暮朝動容展顏,不禁微微皺起眉頭,「朕見你吃的並不多,可是不喜歡這些御膳的味道?」
暮朝連忙搖頭道︰「不是的,這些菜品都十分美味,我很喜歡。只是我一向飯量不大,因此陛下覺得我吃的比別人少些。」
劉徹微笑著點點頭,又問道︰「朕听聞你不僅武藝精湛,並且對耕種、畜牧、醫術、烹飪皆頗為精通,不但勇敢機智的救下了被用于祭祀的漢女,更用出神入化的醫術幫助匈奴人戰勝了瘟疫惡疾。不知你的一身本領師承何人?在何處所學?」
暮朝早就料到劉徹必會有此一問,早已想好了答案,此時便直視著劉徹銳利的雙眼,平靜的說道︰「說來也許陛下不信,但我只記得在伊稚斜營帳中醒來以後發生的事,先前的一切過往,我完全沒有半點印象。若非伊稚斜告訴我,我是被左大都尉從善無郡帶回匈奴的漢女,只怕我還以為自己便是匈奴人。至于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都是在遇到具體難題的時候便莫名其妙的突然出現在我的腦海中,好像它們原本就在那里一般,也讓我十分疑惑不解。我曾經試圖用醫術喚醒自己的記憶,只可惜沒有任何效果。若是能得陛下應允,我很想親自到善無郡看看,或許能夠想起些什麼,也許還能找回我的家人。」
劉徹看著神色自若、眼神清澈的暮朝,縱使他閱人無數,此時竟也無法看出任何破綻。劉徹心中一凜,暗道倘若此女所言皆為實情,倒不足為懼;而若她刻意編造謊言欺瞞自己,又有本事令自己無法看出半點偽裝來,那麼這個女子的心機則深不可測,須嚴加防範。
劉徹想到去善無郡查探的暗衛傳回的消息,此女竟然當真是憑空出現于大南山之上,之後被路過的村民救回家中,卻被掠襲善無郡的匈奴人奪了去,帶回匈奴獻給了伊稚斜。劉徹目光微閃,這個女子如此自然的喚著已經成為匈奴大單于的夫婿的名諱,究竟是全不在意、毫無畏懼,還是太過在意、情根深種?
劉徹淡然一笑,溫和的說道︰「你也不必過于擔憂,朕會派人去善無郡幫你查問你的身份來歷,找尋你的家人。你身為女子且身份特殊,四處走動畢竟有所不便,還是在宮中等候消息吧。」
暮朝淺笑著點頭道︰「陛下想得很是周到,多謝陛下費心安排。」
劉徹又道︰「不知你平日有何喜好?琴棋書畫可都懂得?」
暮朝搖了搖頭,「我不懂這些,也沒有想學的興趣。只不過半年前在匈奴時從一個商人手中得了一支單管簫,閑來無事便會拿出來把玩一番,吹些曲子給自己听,聊以解悶。」
暮朝一邊說,一邊起身取來一支單管簫遞給劉徹。劉徹笑著接過來拿在手中打量一番,只見這簫由紫竹制成,雖然不算精致卻十分質樸。
劉徹笑道︰「這可不正是羌笛麼,倒是與排簫不同,的確有些意思。你都會些什麼曲子?不知朕可有這個耳福聞听你一曲雅奏?」
暮朝輕笑道︰「也不是什麼名家的曲子,不過是自己胡亂吹奏罷了。既然陛下有此雅興,我便獻丑了,倘若吹得不好,還望陛下不要介意。」
劉徹朗聲大笑,將竹簫還給暮朝,「你實在太過自謙了,朕對你吹奏的曲目很有興趣,你便不要再吊朕的胃口了!」
暮朝莞爾一笑,舉起竹簫吹奏起一首婉轉悠揚的樂曲。劉徹側耳細听,只聞那竹簫特有的清澈甘美將那動人的樂曲演繹得格外細膩悠揚,纏綿悱惻之中隱含著絲絲縷縷的思念,若有似無的愁緒中卻又暗含著倔強的堅持及隱隱的希望。這簫聲雖然沒有隱士所奏那種遠在深山,若入幽谷的空明意境,卻包含著翻滾于塵世糾纏于愛恨情仇間的無奈與感懷,那種歷盡千帆、看透世事般的釋然與感悟讓劉徹暗暗心驚,心中不免疑惑這樣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子如何能有這樣豐富的閱歷與復雜的情感。
劉徹听著听著,也不禁想起年幼時自己心中的那個獨行萬里、仗劍天涯的夢想,有道是孤仞萬重山,天高地闊。一騎風沙絕塵去,搖墜長河落日圓。仗劍獨行天涯客,臨風勒馬憑高處。一路黃沙風萬里,故土只在雲天處。不識舊時南飛雁,高天流雲空飛渡。
直到一曲結束,暮朝依舊沉浸在適才的思緒中默默的出著神,從窗外吹進的微涼的夜風輕輕揚起她腮邊垂落的一縷青絲,清澈水潤的眼神透著超然物外的寧馨與安然。
劉徹凝視著這樣的暮朝,見到這個無比熟悉的神情時不禁猛然一震,心中暗討為何明明是身份容貌迥然不同的兩個女子,卻又有著這樣驚人相似的神韻與眼神。
劉徹心念微動,竟然月兌口而出讓自己也十分震驚的話,「你當真鐘情于伊稚斜麼?」
暮朝微微一愣,淺笑著沒有回答。劉徹原本心中有些懊惱,此時見暮朝沒有回答,卻漸漸平靜下來。
劉徹沉默片刻,凝視著暮朝清澈的雙眼,認真的說道︰「朕覺得伊稚斜不配擁有你這樣的女子。」
暮朝不禁莞爾,一字一句的回答道︰「不過是相伴走一段路而已,我從來不覺得一個人可以擁有另一個人。」
劉徹愕然片刻,又微微揚起唇角,面上帶著慵懶的笑容隨意的問道︰「這首曲子很得朕的心意,不知它可有名字及曲譜?」
暮朝輕聲答道︰「這只是我閑來無事的游戲之作,不過用來解悶、借以抒懷而已,因此尚未取名,更加未及整理曲譜。若是陛下喜歡這曲子,我便把曲譜整理出來,就當是我送給陛下的見面禮吧。」
劉徹聞言朗聲大笑,稱贊道︰「這個主意果然極好!朕一定要好好的為這首曲子取個好名字。不若就叫‘故鄉吟’,你覺得如何?」
暮朝眉尖微蹙,沉吟道︰「故鄉吟……」
劉徹凝視著暮朝的雙眼,緩緩解釋道︰「雖然你現在失去了關于故鄉的記憶,但是朕始終覺得,故鄉對一個人有著莫大的影響,就好比盛著美酒的酒壇,即便美酒已被飲光,涓滴未剩,但酒壇中依舊殘留著美酒的清香,久久不散。故鄉,就好比這個盛酒的壇子。朕雖然尚未查清你的身世,但朕從你的容貌氣度、言談舉止推斷,你定是漢人無疑。大漢才是你該停留的地方。朕希望你留在漢宮,朕會給你最美好的生活。」
暮朝神色復雜的望著劉徹,尚未回答,便見春陀疾步而來,低聲稟報道︰「啟稟陛下,適才長樂宮侍從前來稟報,太後娘娘身體不適,忽然昏了過去。在長樂宮隨侍的趙太醫與周太醫已經為太後娘娘診過脈,稱太後娘娘由于心疾發作而導致昏迷不醒,需要好生調養切忌動怒。只是雖然兩位太醫已經施了針用了藥,但太後娘娘至今仍未醒來。」
劉徹心中焦急,怒斥道︰「真是無用的庸醫,這一年來太後的身體一直不好,用了多少他們開的所謂的良方,也總是時好時壞、未能將舊疾治愈。」
劉徹一轉眼,忽然見到在一旁淡然而立的暮朝,心中一動,開口問道︰「朕听說你對醫道頗有研究,不知你可願與朕一起前往長樂宮為太後診病?」
暮朝微笑道︰「陛下見太後娘娘患病,自然憂心忡忡。我既然懂得些醫術,雖然稱不上以行醫天下、醫治萬民為己任,但也絕不會在遇到病患時袖手旁觀。只是太後娘娘究竟病情如何,我還要等診治後才能有所論斷。」
劉徹聞言露出滿意的笑容,立即吩咐春陀準備御輦及肩輿,帶著暮朝往長樂宮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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