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昀還沒來得及出聲,亓笙率先大哭起來。他長這麼大還沒和族長說過話,別說說話了,就是遠遠看一眼也能嚇得他屁滾尿流,自然也沒享受過族長離自己這麼近,說話聲音這麼響的待遇了。
兩邊圍觀的大人頓時笑出聲,沒有誰會跟一個小孩子一般見識,龍翎也不認為孩子哭一哭就會沖撞了自己。只是教訓的心思顯然被打擾了,他微蹙眉頭收回手,淡淡道︰「跟我過來。」
景昀知道這是在叫自己,只好從木凳上下來,又見亓笙還在哭便回帳篷模了一把羊女乃糖,剝開一顆塞進那張小嘴里,又把剩余的都塞進對方口袋,這才追著已經走遠的龍翎去了。
草原上一望無際,碧空如洗。風吹起少年衣袍,黑發纏繞在耳邊,那張還未完全長開的臉顯出幾分稚女敕的成熟。龍翎習慣性地皺著眉,一手拉弓一手執箭,雙目微眯,連風都不忍打攪他似的放緩了速度。
嗖——
箭離弦而去,這一下是準得不能再準,箭尖有力地定進遠處箭靶中心,就好像一個號令,龍翎身後整裝待發的小伙子們頓時歡呼著沖了出去。
隨從為龍翎牽來馬,不用人扶,龍翎將弓箭往身後一背,一手拉韁繩只輕微借力便翻身上了馬背。
周圍爆發出喝彩之聲,景昀看著他,忍不住揚起笑容。
龍翎的目光落到他的臉上,「不去?」
景昀點頭,「去的。」于是轉頭四下看看,便有隨從又牽來一匹棗紅色的小馬,扶著他坐了上去。
龍翎鼻子里哼了一聲,到底是個十三歲的半大孩子,有些愛炫耀的勁頭,也不等景昀跟上,馬靴輕輕一蹬馬鐙︰「駕!」
遠遠地有女人在喊︰「昀兒!注意安全!照顧好族長!」
景昀答應一聲,熟練地拉過馬韁,很快便追了上去。
年輕的小伙子們沖進邊緣樹林里開始打獵,綠草淹沒了馬蹄,整個樹林里散發著清新草香。
龍翎不緊不慢贅在最後,比賽的人里原本就不包含族長,他不過是來湊個熱鬧。
景昀跟在他身後,只看著對方背影就說不出的心安,心情甚好的他忍不住哼起小曲來。
龍翎轉頭看了他一眼。
「現在心情又好了?」
「嗯。」景昀嘴角帶笑,孩子氣的臉上帶著一層淡淡柔和的氣息。
龍翎覺得古怪,停下馬轉頭認認真真看了景昀好一會兒。
「昨晚做什麼夢了?」
「恩?」
「一睜眼就抱著我不撒手。」
「哦……」景昀干咳一聲,漆黑的眼珠轉了轉,「夢到你們都不要我了,阿媽,阿爸還有大黃。」
大黃是景昀幼時養的小狗,龍翎也見過好幾次。
「還有阿笙,還有……族長。」景昀說到此處,不太自然的抿了抿嘴角。
龍翎挑眉,「怪不得。」
他重新催促馬兒往前走,拿下弓箭拽在手里,目光警惕地看著樹林里的一草一木,嘴里的話卻說得十分悠然,「原來提摩也會哭,早知道不給你取這名兒。」
「那不成。」景昀的目光追著他,「全靠這名兒我才……」
嗖——
龍翎突然放箭,箭尖牢牢定住了一只野兔子。
龍翎笑起來,唇紅齒白的少年模樣讓景昀一陣心動,他很快別開頭,夸獎道︰「族長好箭法。」
龍翎將箭拿給他,「你也試試。」又問︰「全靠這名兒怎麼樣?」
這又把話題接回去了。景昀舌忝了舌忝嘴角,熟練地將箭搭好,「想到提摩,我就會想到族長寄予的厚望,才能不辜負族長苦心。」
龍翎露出不耐的表情,景昀知道他最煩別人說這種官腔,心里好笑,目光卻陡然一凜。
不遠處樹叢微動,龍翎轉頭的功夫身邊箭已放,只是準頭偏了一些擦著剛冒頭的野雞而過,定在了泥地里。
撲啦啦一陣慌亂,野雞留下幾根羽毛,埋頭沖進林子里沒影了。
景昀沒什麼表情,低頭活動了一下肩膀。這幅小身板力氣不夠,否則那一箭就該命中了。
龍翎倒是有些驚訝,「你什麼時候學了射箭?」
景昀撒謊,「看別人練箭時偷偷學來著,不是自己親手練果然不行。」
「你若想學,讓長老給你找師父便是,何必偷偷模模?」龍翎將弓箭拿回來,「好歹也是祭師後代,等你父親卸任,你就是新一任的祭師了懂嗎?」
景昀嗯了一聲,騎著小馬跟在他後面慢悠悠地走。
龍翎又習慣性地開始說教︰「長老讓你自小跟在我身邊那是有道理的。你跟著我多學一點是一點,跟著你阿爸阿媽能學什麼?你阿爸接的是上一任祭師的擔子,景家雖是龍族世代的祭師,但從兩百年前開始就已經毫無祭師的能力了,眼下連族人的尊敬都撈不著一點兒,平日也就主持一些祭奠活動,看在代代是祭師的份上,份錢和貢品倒是沒少過,可你說說,誰家糧食不是辛苦種出來的,平白送人,誰心里樂意呢?」
景昀不說話,只是听著。
龍翎以為他不服氣,轉頭看了他一眼,「你走上來一些,別跟在後頭。」
「哦。」
小馬兒噠噠往前幾步,跟龍翎的大馬並肩。兩匹馬的馬頭微微往攏靠了靠,親昵地彼此踫了踫鼻子,倒是馬上的人顯得分外疏離,龍翎挺直了背脊,長弓比他人還高一些,背在身上長出一大截去,看著有些滑稽。
景昀拂開額前劉海,露出個笑容,「族長說得是,景昀知道長老是想讓我多學點東西,以後也能幫著族長處理一些族中事物,而不是如我阿爸那般……」
景昀扯了扯嘴角,「阿爸心思是好的,只是不大擅長做這些事罷了,主持祭奠的規矩卻是比族里任何人都記得牢的。」
龍翎放緩了語氣,「這倒是沒錯的,只是虎族最近越發不安生了,他們新上任的族長听說性情暴戾,等他們做好準備,兩族之間勢必還有大戰,我不想……」
不想到時候身邊連個放心的幫手也沒有。
少年的聲音戛然而止,原本輕松的氣氛因他一句話陡然變得沉重許多。景昀看著他,仿佛看到了那雙小小的肩膀上擔負的巨大重量。
那是整個龍族的重量,因為幾年前那一戰龍族失去了許多優秀的勇士,他們的後代還太過年輕,就算龍翎有心扶持,沒有像樣的人指導卻是做不出什麼成就來的。
他們已經安安生生過了一百多年沒有戰爭的日子,長期的平靜享樂讓龍族的少年們絲毫沒有危機感,更無法接下重任。
景昀心里都清楚,所以越發疼惜起眼前的少年來。
曾近自己年幼,性子倔強不懂服輸,也因此沒少給龍翎惹出麻煩。可那人卻一直縱容自己,寵著自己,後來虎族和龍族的戰爭越發激烈,龍翎一出山就是一年半載不回,族中只能由他來照看。
龍翎太過護著他,有危險的地方從不允許他涉足,將他牢牢護在羽翼之下,而他也太過大意,堅定認為那人能扛下一切,卻忘記了應該有人與他分享那些從未說出口的艱難。
龍翎也只是一個普通人,他竭力為自己背負了所有,自己卻沒能看懂。
心髒驟然縮緊,景昀抬手捂住,差點被這後知後覺的頓悟和愧疚刺激得落下淚來。
滿心都是悔恨,滿心都是慚愧,為何自己從未好好看過他的背影,十三歲的他就已經如此,二十三歲時的他又在想些什麼?三十歲的他呢?
景昀喉嚨發緊,半響才恢復冷靜,深深吸了口氣,道︰「景昀明白,景昀……定不讓族長失望。」
龍翎有些詫異,轉頭看了他一眼,「你這一場惡夢做的,性子都變了?」
「恩?」
「以前的你應該會對我說‘還沒到時候就想這麼多作甚?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要是族長怕了,我幫你扛著。’」
龍翎學得還挺像那麼回事,景昀耳尖一燙,忍不住抬手揉了揉,心說︰原來幼時自己在他心里,就是這般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嗎?
龍翎說完又自己笑起來,「你總是堵得我沒話說,現在倒是知道懂事了。」
他伸手過來,揉了揉景昀柔軟的頭發,「八歲了,該懂事了,我在你這個年紀……」
在這個年紀的時候怎麼樣?龍翎卻沒有說,只是眼神閃了閃,又收回手來,「你和其他孩子不一樣,你是下一任的祭師,自小就允許跟著我,你看其他小鬼……就拿那個亓笙來說,他們連踫我一下的資格都沒有。」
景昀點頭,「景昀會珍惜的。」
「知道就好。」龍翎揚起嘴角,騎著馬兒突然沖到前頭去,轉了個圈,將定死的兔子挑起來掛在馬背上,「時間差不多了,咱們先回去。」
「好。」景昀正要調轉馬頭,臉色卻陡然一變,「小心!」
龍翎已經一個翻身從馬上下來了。
馬兒頓時受驚,高高揚起馬蹄眼看就要踩到龍翎頭上,景昀一把抽出腰帶後插著的小匕首,抬手就飛了過去。
馬兒胸口被狠狠刺中,整個身子往側邊偏倒,景昀從馬上一躍而下,想也不想朝龍翎撲過去,抱住少年一個翻身躲到一邊。
足以淹沒馬蹄的草叢里亂石橫亙,景昀這一下撞到一處石頭上,因為沖擊力手臂被碾得發出一聲咯響。
四周有剎那的寂靜無聲。
景昀緊緊抱著龍翎,胸口劇烈跳動,好半響,他才感覺到龍翎正在推自己的手。
「翎……族長?沒事嗎?」他忙想起身看看,手臂卻傳來劇痛,一時呻、吟出聲。
「你別動!」龍翎氣急敗壞,看著他已然變形的手,「傻子!手月兌臼了!」
龍翎不敢動他,直起身子先警惕地朝四周掃了一眼。
大馬還癱倒在地嘶嘶喘氣,小馬嚇著了,站得遠遠地瞅著這邊卻不敢靠近。
之前從暗處射來的箭插在白馬腳邊,要不是龍翎反應極快,這一箭就該正中後背了。
龍翎起身走過去將箭拔、出來看了看,箭不是龍族的,尾端有虎族的標記。
「有人埋伏……」龍翎眼楮一眯,抬手從腰間取下號角,深吸一口氣吹響。
悠長的號角聲在林中回蕩,連樹林外的人也听到了。
長老臉色一變,催促外面的幾個族人,「趕緊進去看看!」
女人們臉色也變了,不敢再談笑,有些緊張地看著策馬朝林子里奔去的男人們。
林子里打獵的小伙子們也齊齊朝號角的發聲地沖去,很快他們找到了族長和景昀。
「族長!出什麼事了?」
一眼看到倒在一邊的大馬,最先出現的年輕人大驚失色,趕緊從馬上下來朝龍翎奔去。
只是就算他比龍翎年紀大,尊卑卻是有別。他不敢靠近,在不遠處停下擔憂道︰「族長可有受傷?」
「我沒事,景昀手腕月兌臼了。」龍翎臉色鐵青,「有虎族埋伏,通知族人立即撤退。」
一听有埋伏,那年輕人臉色唰的白了,趕緊點頭上馬朝外沖去,半路又拉住韁繩回頭,「族長那你……」
「你先去,馬上會有人來接應,我要看著景昀。」
「是!」
馬蹄聲很快奔遠,龍翎怕還有暗箭,將背後匕首拿出來握在手里,又半扶半摟著景昀躲到一顆樹干後方。
「你怎麼樣?」
「……沒事。」景昀深吸口氣,手臂稍微一動就痛得他眼冒金星,若放到以前,這點月兌臼他當即就能給自己掰回去,可眼下他沒那個力氣,龍翎也不行,只能自己咬牙忍著。
龍翎見他這幅樣子也沒喊痛的意思,眼楮更是紅也沒紅一下,不由道︰「提摩這名字還是沒取錯的。」
景昀頓時無奈,腦子卻被這危險的一幕刺激的清醒了不少。
他在做什麼?以為重活一次就可以放松警惕了嗎?以為說兩句「懂了」就能護龍翎周全了嗎?以後的路還那麼長,需要他做的事還那麼多,明知前途艱險,他卻只顧著看他射箭捕獵?他的腦子一定是被摔壞了!
景昀咬牙,胸口一時被各種情緒積壓,竟想也不想拉住龍翎的手,發狠似地道︰「不用擔心,不管發生什麼事,有我在。」
龍翎一愣,又听那人一字一句,「從今以後無論發生任何事,都有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