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昀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面上一點點畫著。
上一世八歲年紀發生的事,大多記不得了,和龍翎參加狩獵季,龍翎傷了腿,自己傷了手,乃是十一、二歲左右,那時候兩人已成婚,火曜石已歸自己所有。父親在自己成婚那一年去世,抓細作卻在那之後。
他草草地在桌面上畫了個時間圖,之前腦子里閃過的可能性又慢慢偃旗息鼓了。
在蘇鷹說可以將婚配之事告知父親的時候,他瞬間以為父親和這人私底下是真有什麼關系的,可看看上一世的時間,又明顯不對。
他想起蘇鷹的話,一個月之後對方會帶著部落的姑娘前來。一個月……嗎?這一世的蘇鷹顯然沒能和族里打成一片,或許是因為自己從中攪合,才讓他另起計策?
景昀想得頭痛,上一世和這一世交織在一起,一瞬間他竟覺得眼前隱隱發暗,身上蔓延起一絲絲針扎的疼。
原本以為重來一次一切游刃有余盡在把握,結果所有已知的時間線都亂成了一團,不僅沒理出分毫條理,反而讓自己越來越糊涂。
或許是自己太執著調查蘇鷹而忽略了別的?他從重生起到現在尚未回過一次內城,很多人和事或許都變了,是了,是自己太著急了。
他深吸一口氣,想要撐著桌邊站起來,渾身卻一陣無力,鼻息發燙。
發燒了?
景昀一怔,還未來得及做出什麼反應,就听樓梯上有人道︰「景昀?你在做什麼?」
景昀抬頭,視線里露出龍翎蹙眉的臉,對方只掃了他一眼便道︰「你臉怎麼這麼紅?發燒了?」他快速從樓梯上下來,一邊身手來扶,一邊喊︰「來人!去給提摩請位大夫!」
掌櫃的趕緊應了就往外跑。
景昀只覺胸口越發難受,仿佛被什麼重重壓著,喘息不止。龍翎干脆將他背了起來,一邊邁步往樓上走,半途卻遇到從另外的房間出來的景冥和長老們。
景冥見狀一愣,趕緊上前,「族長?昀兒?這是怎麼了?」
「景昀發燒了。」龍翎道︰「我已經叫人去找大夫了,祭師不用擔心。」
可那畢竟是自己兒子,如何會有不擔心的?
景冥眼底滿是擔憂,一邊幫他們打開房間門,又道︰「我那里有幾幅祛熱的草藥,先給昀兒服下吧。」
他開門的瞬間,寬袍遮蓋的手腕處露出一串火紅色的石頭來。
景昀的心咯 一跳。
哪怕他現在動一根手指都費力,卻是下意識將身體朝一邊歪去,盡量想要躲開那串石頭。
龍翎自然感覺到背上重量在偏移,察覺某人都快掉下去了,拉扯的自己身子也跟著往一旁歪倒。
「別亂動!」他呵斥一聲,匆匆越過景冥進了屋內。
誰也沒注意到,景冥手腕上的火曜石閃過一縷淡淡光華,卻又轉瞬消失了。
但一直注意著火曜石的景昀卻看得清楚,他手指不由自主抓緊了龍翎肩膀,心里緊張不已。
果然不出所料,自己靠近火曜石是會引起石頭有反應的,這若是讓長老們知道就不得了了。
這也是為什麼早先龍翎要去看景冥拿回來的火曜石時,他不願跟去的原因。
雖然不知火曜石為何會對自己起反應,況且上一世雖在繼任大典上讓火曜石發了光,之後卻也沒有引發任何能力的出現。倒是憑借他自己的本事,幫了族內許多,也讓人們承認了他祭師的身份。
不只是承認一個名字而已,而是祭師的身份,這也就包括族內恢復了許多祭師應當擁有的權利。
可也只是如此而已。
他既不會預測未來,也不會佔卜吉凶,更听不懂動物說話。
或許是僥幸,景昀胡亂猜測著︰大概因為自己發燒,影響了與火曜石之間的聯系,所以光華不過一閃而逝,並沒有引起眾人的注意。
景昀一邊難受,卻又一邊偷偷松了口氣。
他也很難明白自己這種矛盾的心情,一方面想要護著龍翎,一方面卻又想離他遠遠的,讓對方將自己當做普通的兄弟便好。
事實上若是早些讓長老們發現自己有這個能力,之後部落贈送公主的事便可不必存在了,兩人也能少繞些圈子,早早在一起。
沒有什麼是比夫妻之間更能知曉對方的一切秘密,也能更好守護對方的。
可鑒于某人可怕的佔有欲……
靠他越近,自己只能被對方推得越遠。
心里一聲嘆息,只覺疲憊洶涌而至。龍翎小心將他放進被褥里,用手背探了探他的額頭。
「好燙……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景昀自己也不清楚,茫然地搖頭,卻是更加頭暈目眩。
「你別動了。」龍翎嘖地一聲,小心將他的外袍褪下,又伸手去月兌鞋。
景昀吃了一驚,「族長!你別動,我自己來!」
「都這時候了你還跟我鬧什麼勁?」龍翎責備地看他,「怎麼總是照顧不好自己?一眼沒看住你,不是這兒摔了就是那兒傷了。」
听著那擔憂的語氣,景昀鼻子有些發酸,只好老實讓對方月兌了鞋,將自己整個塞進被褥。
「我估計問題出在你的腳上。」
龍翎說著,伸手去挽景昀的褲子。
景昀下意識往里一縮腿,龍翎還以為是痛,臉色一沉,「難受怎的不早說?你這人……」
他伸手就從背後抽出匕首,刺啦一聲,將景昀的褲腿整個劃開了。
景昀︰「……」
還說我呢,你這暴脾氣也沒見好到哪兒去。
只是褲腿一劃開,兩人一看,都是愣了。
景昀頓時變得各種心虛,軟綿綿地開口,「我……我累了……」
說著就想當做啥也不知道的閉眼睡死過去。
龍翎哪兒肯放過他?呆愣之後立馬就怒了,匕首往床邊一插,噗嗤一聲細微的崩裂聲,是將床單連著下面的軟墊整個捅穿了。
「你自己的腿!都化膿成這個樣子!你沒感覺的嗎?!」
隨著龍翎一聲高過一聲的怒喝,門外大夫終于氣喘吁吁趕到了。
「和寡家三子和世人!見過族長!」
龍翎不等對方規矩行禮,直接揮手,「別磨蹭!趕緊過來看看!」
那人嚇了一跳,不敢怠慢,背著藥箱子急匆匆跑到床榻前,然後先被插在床沿的刀驚得面色刷白。
龍翎抬手將刀抽出,余光掃到年輕大夫肩膀一縮,便往後站了兩步,冷著臉道︰「若不想這把刀插在你身上,就趕緊給我看人!」
和世人頓時抖著膝蓋放下藥箱子,跪在床沿邊探查傷口。
原本換好的繃帶和藥此時都黏糊在了一起,景昀的傷口不知為何重新裂開,血和膿沾得滿腿都是,看著格外惡心。
初秋還很燥熱,厚厚的繃帶加上長褲,將傷腿悶出了一股惡臭味。起先有草藥強烈味道遮蓋,尚不易發覺,如今一將繃帶解開,饒是龍翎也有點受不住,臉色頓時鐵青。
「你好好診治!」他匆匆丟下一句話,趕緊推門出去了。
景昀也臉色慘白,可能是之前繃帶纏得太緊了,腿已麻木,反而沒有任何感覺。此時劇痛才開始蔓延,像有一把刀,反復反復地攪拌傷口。
和世人是個年輕大夫,自小跟著師父在龍族城內轉悠,治得病也不算少,比這更慘的他也見過,此時倒是非常鎮定,臉色未變地道︰「這位小兄弟,你這傷是怎麼來的?」
「狼咬的。」景昀緊緊拽著身下被單,咬牙道。
和世人心里雖震驚原因,又見他小小年紀卻是不叫痛不落淚,臉上帶了些刮目相看的神色,一邊處理血水和膿水,一邊輕聲與他說話,以此轉移注意力。
「看這傷口很新,藥也是好藥,如何會裂開?小兄弟是否做了什麼過激運動,以致扯裂了傷口?」
景昀想了想,「昨日下午……翻過桌子。」
和世人︰「……」
作為一個成年人,他知道小孩子這種生物是不能以常理去推敲的。可誰來告訴他,一個看上去不過六、七歲大的孩子,被狼咬了居然還能去翻桌子?傷口裂開都不知道,此時也不哭不鬧?
這是從石頭里蹦出來的孩子嗎?
和世人陡然想到一個可能性,看著他問︰「小兄弟難道是……提摩大人?」
被叫做「提摩大人」的景昀一愣,一時間有些不習慣,「在下景昀。」
「原來真是提摩大人。」和世人笑笑,將傷口處理好後,又從藥箱里掏出針線來,「難怪言行異于常人,不愧是提摩啊。」
他說著,將細細的針頭用火烤了烤,放緩了聲音安撫,「您的傷口已經惡化了,只能用縫針的方法治療再加以外敷內服藥物調理。」
龍翎此時剛好推門進來,臉色已好了不少。一眼看到和世人舉著針,景昀臉色刷白,頓時驚了,「你要做什麼?!」
和世人轉頭又將話重復了一遍。
龍翎看著那針都覺得自己腿疼,問︰「沒有麻痹之類的藥嗎?你,你難道就要這樣下手?他要是疼死了怎麼辦?」
「若換做其他人,我不會選擇這個方法。」和世人道︰「眼下麻痹之藥珍稀,我自己身上也沒有。用其他方法雖可治療,但效果很慢,保不齊還會重新裂開惡化。這種方法雖疼,效果卻是最好。」
他說著,低頭看向景昀,「提摩大人可自己做決定。」
景昀自己也不想一直瘸著,手腳不便做事也不會方便。
他只猶豫片刻便道︰「來吧。」
「來什麼來!」龍翎反而炸了,「你會疼死的傻子!」
景昀目光四下掃了一圈,伸手扯掉枕頭上鋪著的枕巾,直接塞進自己嘴里咬住,瞪著一雙烏黑眸子,不清不楚地道︰「來!」
龍翎倒抽一口冷氣,還沒說什麼,那針已下去了。
就見景昀猛然渾身抽了一下,手指陷阱被單里似乎要活活折斷。龍翎臉色不比他好到哪兒去,此時也顧不得說什麼了,沖過去一把抱住他的肩膀,將他固定在原地。
「為什麼你總是不听我的話呢?」龍翎與他說話,讓他將注意力轉移到自己身上來,「四歲的時候我讓你不要下河抓魚,剛過了洪澇,河水里有髒東西,你不听,結果回來爬了一身的水蛭。」
景昀慘白著臉,含糊地勾了一下嘴角。
龍翎繼續道︰「六歲的時候你非要跟人比騎射,說了危險你不听,突然闖進圍場,差點被射成刺蝟。」
景昀奄奄一息的唔了一聲,眼神有些渙散了。
他听著龍翎跟自己嘰嘰咕咕,心里又溫暖又欣慰。年幼的時候兩人關系是真的好,這是不摻雜任何東西的好,純粹的讓人想起來都想笑。
哪怕後來二人成婚,默契十足,惹人艷羨,細細想來卻反不及那幾年的單純簡單。
人一旦心里掛上了誰,總歸是患得患失,疑神疑鬼,心思總也無法由自己做主的。
相反幼年時節兩人時而打架,時而爭吵,卻是最信賴彼此的時候。
腿上的疼痛漸漸麻木成一片,待和世人一頭汗水說了「好」時,他終于昏死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