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昀在「女中豪杰」嘴里也打听不到更多消息,對方不過是來送一封信然後再帶走一封信,況且她這次來的主要目的還是游歷九弋城。
景昀不覺得娩畫是那種不分事情輕重的人,既然她覺得這件事問題不大,那可能有什麼原因在里頭。
他也不好問得太細,只能回去看龍翎和長老們的反應了。
娩畫還很好奇,見景昀此人比較好說話,起先的小心翼翼也就放下了,反而有些興致勃勃地問︰「提摩大人當真能呼風喚雨嗎?」
她這麼一說,她身後的隨從都維持著一張面癱臉,卻無法抑制地從眼神里透露出些許好奇來。
景昀倒是有些被問住,見小姑娘閃亮亮的眸子,明明不是自己做錯了什麼,卻覺得要讓對方感到遺憾是一件很讓人負疚的事情。
他干脆偽裝出一副無辜的樣子,天真地搖頭,「不知道,阿爸說,這個看運氣。」
娩畫倒是人小鬼大地點頭,「我明白我明白,一定是看天時地利吧,這種事情,不好說。」說得好像她什麼都明白一樣。
景昀忍笑,見天色也差不多了,便推推還在逗狼崽的亓笙,「咱們該回去了。」
說著他起身,卻是因為腿腳不靈便身子有些歪斜。
娩畫是個會看人臉色的,立刻招手讓隨從將景昀抱了起來。
「背的話會傷著腳。」娩畫一臉嚴肅道︰「提摩大人還請不要怪罪。」
「……」景昀總覺得心里別扭,抬眸去看抱自己的人——對方是個十六、七歲的半大少年,在這一群隨從里看著最是年輕,個頭卻很高,肩膀很寬,攬住人的力氣也很大,走起路來很穩,半點沒讓景昀感到不舒服。
似乎感覺到景昀的視線,少年低下頭,維持著一張面癱臉禮貌地點了點頭。
景昀︰「……有勞。」
「不客氣。」
亓笙抱著狼崽跟在旁邊,他費力地仰著脖子盯著景昀背對自己的腦袋,說︰「族長這些天老念叨你,提摩應該去謝謝族長。」
景昀沒辦法轉頭,只好對著前面的空氣道︰「為什麼要謝?」
亓笙板著小臉,「族長掛念你,難道不應該感激嗎?」亓笙抱著狼崽有些失落地撇撇嘴,「我也想族長掛念我……」
景昀看著街邊熱鬧的鋪子,沒說話。
他當然知道道謝的理由,只是隨口逗逗亓笙而已,只是沒想到,這小子看似沒心沒肺的樣子卻藏著這樣的心思。
亓笙的父親是族長的護衛,其專職便是貼身保護族長安危。
在前一任族長未出事前,他本是護衛隊隊長,只是那麼巧前任族長出事那日,亓笙病了,他就告假那麼一時半會兒,就出了意想不到的岔子。
前任族長和族長夫人的出殯禮完成後,這位忠誠的護衛隊長原想求個死,卻被年幼的龍翎幾句話打消了想法。
龍翎說眼下龍族已經損失了太多的勇士,若是覺得自己有罪,應當背負起責任,誓死捍衛龍族尊嚴,而不是一死了之。
龍翎的話算不上過分,卻因為出自一個十歲孩童的口,加之剛剛失去了父母卻強撐著面對所有人,那張臉上倔強的表情,語氣里淡淡的疲憊,都讓護衛隊長負疚感更重。
于是龍翎摘除了他隊長的職務,薪俸減半一年,繼續留在護衛隊任職。
亓笙不一定知道這件事,畢竟當年他年紀太小,有沒有記憶尚不可知。只是他一直以父親為傲,也常說想要成為父親那樣的人,能夠守護在族長身邊,以命來鑄就勇士之榮耀。
很難想象這個連听到要揍**都會找地方躲起來的人,居然會有如此深刻的理想覺悟。
又或許只是因為對「命」是什麼還沒有具體概念,對生死也並未親身領會,而對于揍**卻是印象深刻的關系吧。
「阿笙會受到族長的重視的。」景昀听到自己這麼說。
亓笙驚訝地抬頭,「真的嗎?」
「只要你好好吃飯,好好練武,好好保重自己。」景昀應道。
亓笙年幼時雖是這麼一副不中用的樣子,未來卻是長得爽朗帥氣,隨和陽光。更因為父親自小教導,成年後武功不凡,在年輕一輩里是龍翎重用的核心人物之一。只是三歲看老,這孩子的心性早已定了,一根筋,固執,無論遇到任何事總帶著那麼幾分天真和毫不防備的信賴,這是他的優點,卻也是致命的缺陷。
景昀皺眉,隨即搖搖頭,想將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從腦子里移出去。
他想得太多了,或許是知曉未來將如何,內心的束縛反而越來越大。他踏出的每一步總是要慎重思考,不能只看眼前,而要考慮如此作為後會產生的種種後果,而這些後果里,指不定就有某一個,是關聯到整個龍族存亡的關鍵。
這使得他疲憊不堪,卻又無法說與任何人。
或許,借助火曜石發光之事,能瞎掰說自己預測到了未來?
景昀腦子里突然閃過這個念頭,比起自己一個人小心防範,讓族人自發地警惕不是更事半功倍嗎?
還有長老們和龍翎的想法,自然也就能任由自己不費力地進行引導了。
景昀霎時間來了精神,腦子飛速地轉動起來。
如果因為火曜石的事,長老們要求自己與龍翎成婚,自己也能用「未來」這個借口拒絕。
這不是一箭雙雕,兩全其美的辦法嗎?!他為何到現在才想到!
景昀猛然就覺得心頭一松,仿佛一直以來強撐著自己的精神支柱嘩啦倒了似的。
那種豁然開朗的情緒如清風,吹下了心尖積滿的壓抑,一時間竟是四肢百骸都有了源源不斷地力氣,再不覺得疲憊了。
人和人畢竟是不同的,龍翎可以承擔下一切,背負起全族人的希望從不說一句苦累,而自己雖想模仿之,卻不過短短幾日,就已經再支撐不下去了。
可他此時並沒覺得不甘心,比起自己一個人徒勞地挽救,若是出了差池,自己或許會再次陷入悔恨之中萬劫不復。
倒不如早點認識到自己的極限,不要瞎逞強。
等到了族長所住之地,景昀內心也已想好了各種裝神弄鬼的計策。龍翎之前已經接到了和世人的消息,本想派人去將景昀接回來,但難得听說他主動結交朋友,便忍著沒去攪合。
此時見景昀幾人終于回來,明明是想囑咐他好生休息,卻還是忍不住發了點霸道脾氣。
龍翎︰「傷還沒好就算了,還帶著人去酒館?景昀你最近膽子真是大了不少。」
景昀被隨從放下來,見龍翎瞅了隨從一眼,硬著頭皮道︰「景昀只是……覺得去酒館比較符合接待公主的身份,否則被外人說我們不誠心怎麼辦?還有這位兄弟,有勞他辛苦將我一路抱……帶回來。」
龍翎的獨佔欲是很可怕的,眼下雖還未出現什麼端倪,卻已經不太待見娩畫的隨從了。
景昀觀他神色,竟有些拿不定龍翎對自己是何想法。當年自己還無知無覺時,龍翎已經對自己千般好,萬般好;慶幸的是沒多久自己也認識到了對龍翎的心意,兩人在情感上算是無風無波,水到渠成。
這一世景昀偶爾覺得龍翎對自己有所不同,偶爾又覺得是自己的錯覺。
對于現在的龍翎來說,自己是他第一個賜名的人,又是第一個敢于說他流馬尿羞羞的人,在對方失去父母之後,陪著他打獵、練武、讀書的人都是自己,再加上祭師的身份,龍翎要對自己有所不同真的太理所應當了。
這麼一攪合,景昀反倒看不出什麼端倪了。
他只得先按下心頭困惑,順帶也將亂七八糟的復雜心思藏起來。道︰「景昀听阿笙說起族長掛念,心里負疚得很,難為族長還為景昀分心了。」
景昀低著頭,等了一會兒才听龍翎聲音略有些不自然地道︰「誰為你分心了?回來了不第一時間來報平安,倒是打發和寡家的兒子過來,你當人家是信鴿嗎?」
景昀差點笑出聲,話卻更加嚴肅,「是景昀疏忽。」
「……算了算了,和世人我已經安頓好了,住得離你不遠,有事就叫他。」龍翎說著還不放心地道︰「抽個空再去曲大夫那兒看看吧。」
景昀故意打趣,「哪有找到曲大夫家門口的道理,萬一被他的弟子給扔出來如何是好?景昀沒那麼大膽子,恐怕還得請族長出馬才行。」
龍翎被這個顯而易見的拙劣馬屁拍得哭笑不得,之前的不滿也消散了,話音緩和下來,笑道︰「死小子。」
他說著拉過景昀的手,讓他跟著自己進屋去。
亓笙一直在旁邊眼巴巴瞅著,龍翎似乎才注意到他,掃了他一眼。
「亓笙今天也吃了熊心豹子膽了,敢在大街上跟人搶東西了。」
亓笙在‘昂首挺胸讓族長刮目相看’和‘被阿爸知道了要揍**’的兩難抉擇里搖擺了一下,隨後立刻抱著龍崽匆匆行禮,飛速地消失了。
「娩公主也請進屋來吧。」龍翎打發掉不上道的小傻子,轉頭看向一直不吭聲的娩畫。
娩畫點頭,並不因被忽視而不滿,反而更加明白了龍族族長對這位年幼祭師的重視。她好奇地偷偷觀察二人,景昀朝她看過來,她又立刻收回了好奇地視線。
進了屋,才發現長老們和阿爸都在。
幾人似乎正在討論什麼,這種場面雖然很常見,但其中有自己父親的身影真是從來也沒遇到過。
龍翎似乎知道景昀在想什麼,握住他的手掌輕輕用力捏了捏,引得景昀朝他看來,他卻並未解釋眼前現狀,只道︰「關于彌部落的事,我想我們已經有結果了,剛好娩畫公主也在,來听听我們的意見如何?」
娩畫的神色立刻嚴肅起來,頗有那麼些在外的公主不給自己部落丟人的氣勢,她挺直了腰背,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