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昀一路失神地進了和世人的家門,連門都忘記敲,徑直繞過小院走進了房間里。
和世人正在整理行囊,桌上擺了一堆瓶瓶罐罐,桌腳倒著一只空了的木匣子,料想就是用來裝那些瓶瓶罐罐用的。
景昀隨便掃了一眼,慢吞吞爬上一旁的椅子坐下,和世人壓根沒發現他的存在,低頭一陣兵荒馬亂,將行囊里的衣物書本弄得滿地都是。
隔壁屋舍家養的狗突然犬吠起來,凶狠的叫聲驚醒了景昀,他這才抬頭,茫然地掃視左右,道︰「桌上放的是藥?」
和世人被他突然出聲嚇了一跳,抬起頭來露出一張略狼狽的臉。
這天在屋里悶著還是挺燥熱的,男人頭上出了一層汗,發絲黏在臉頰上,他順著景昀的目光朝桌上瞟去一眼,喘了口氣才道︰「是啊,你怎麼來了?」
和世人已經習慣了景昀成熟的說話方式,干淨利落,沒有廢話,雖然嗓音還帶著點女乃氣,听起來可愛得緊,卻因為出口的話常常出人意料,反而讓人忽視了他的年歲。
偶爾和世人會覺得,自己壓根就在和一個成年人交流。不知不覺也就用起了與成年人交流的方式。
「我來……隨便看看。」景昀微妙地頓了一下,又岔開話題,「順著這條小道往前直走就是我家,有什麼事盡管來找我。」
和世人笑了笑,盤膝坐在地上繼續收拾東西,邊說︰「承蒙提摩大人關愛了,否則在下還不知道要怎麼在這里混下去。」
景昀一愣,「什麼意思?」
「你也看見了。」和世人指指滿屋狼藉,「今天我剛到,神醫大人的弟子們就上門打了招呼,那場面……不可謂不熱情啊。」
他說話時滿面無奈,手里拿著一瓶碧綠的小藥瓶子,里頭看起來裝著某種液體。隨著他的動作,那液體晃蕩一下,撞在瓶子上發出輕微地響動聲。
和世人將手放在膝蓋上,手心里轉著小瓶子,慢吞吞道︰「其實族長大可不必讓我跟來,到了九弋,有的是人為您看病。」
景昀不喜歡和世人對自己用「您」或者「大人」,大概是因為只有這個人沒將自己當做孩子,會正常的與自己交流。
上一世兩人未曾有機會踫面,景昀突然覺得,他與自己說不定能成為朋友。
「我會去警告他們。」景昀保證道︰「這樣的行為有損龍族名聲,沒想到神醫門下竟會出如此囂張之徒。」
和世人眼楮刷得亮了,「能帶我去嗎?」
「啊?」
「你要教訓他們,肯定會去找曲閑之?」和世人將手里的瓶子往旁邊一放,如餓狼撲食般抱住景昀小腿,之前沉穩的模樣頓時消散殆盡了,「帶我去吧!曲神醫啊!在下這一生只要能見他一面,死也足矣!」
景昀︰「……」
景昀一臉抽搐地動了動腿,對方抱得死死的,一臉要和這條腿雙宿雙棲的意思。
景昀莫名其妙,「他們這樣對你,你不生氣嗎?」
「誒!」和世人一臉大度,「所謂同行相輕嘛!再則說,在他們眼里,九弋城外的大夫都是不值一提的,初來乍到受到如此待遇在下也能理解。」
「……」你理解個鬼啊?
景昀翻了個白眼,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說此人才好。他伸手扯了扯男人頭發,「我知道了,起來,先起來……腳麻了!」
和世人這才趕緊松開,興奮之情一過,可能也覺得自己方才行為有些丟臉,尷尬地咳嗽一聲,伸手彈了彈衣擺,試探地問︰「那……咱們什麼時候去?」
景昀一挑眉,「這可真是說風就是雨,你是一刻也閑不住啊?」
和世人嘿嘿笑,大男孩兒似的,知道的是去看神醫,不知道的還以為他要去見心上人。
景昀扯了扯褲腳,懶洋洋說︰「今日乏了,明天一早再去拜會吧。」
和世人臉上的失望簡直顯而易見,景昀好笑道︰「神醫哪兒是你想見就見的?哪怕是我……不,我算個什麼呢?頂多仗著繼承人的身份,可以提些意見,量他們也不敢多說什麼,可要見曲神醫本人,還是得讓族長先打過招呼的。」
和世人立刻收斂了面上表情,點頭,「提摩大人說得有理,是在下莽撞了。」
景昀擺擺手,「叫我景昀就行,別那麼拘束。」
和世人愣了愣,他卻也不是喜歡講規矩的人,何況這位未來祭師還比自己小上那麼多。于是爽快地點了頭,「景昀弟弟,多謝。」
好嘛,平白讓人撿了便宜。
景昀揚眉看他,和世人笑得無辜,「是景昀弟弟讓我不要拘束的。」
景昀無奈,「做大夫的,怎麼還存著這麼多心思?」
他也就是隨口一說,倒沒想得到什麼答案,一邊說一邊伸手去抓桌子上的藥瓶子,好奇地看來看去。
和世人卻當他是真兄弟了,拉開另一把椅子坐了,道︰「實不相瞞,我和寡家以前在津封有很多家藥鋪,後來經營失敗,藥鋪一家家關門,眼下也只能給人看看病了。」
他看看景昀,見對方沒有不耐煩地樣子,便放松下來繼續道︰「和寡家曾承蒙族長厚愛,祖父被賜名‘恩言’,意為知恩圖報,永不忘本。也正是因此奠定了和寡家的榮耀,津封的族人包括城主都非常尊敬我們,只可惜……」
前人打下的基礎,總歸逃不掉被後人敗毀的命運。不管是誰,不管生在何等家族里,莫不是如此。
「至父親一代,家中分了本家和分家,各自圈地互不來往,在生意上爭得一塌糊涂。別說是給人看診了,就是買回來的藥也總會莫名其妙丟失不少,後來才知道不是分家人在作怪,便是本家人打了小主意,偷偷拿了轉手高價賣掉。」
和寡家既然做藥鋪生意,定然有低價拿藥材的渠道,亦或是有專人去采藥,哪一樣都是要成本的。可這些可惡的家伙,卻是偷拿了藥材轉手高價賣掉,平白賺了錢往自己荷包里藏,另外還領一份本家的工錢,真是好一手空手套白狼啊。
景昀了然點頭,擺弄著那些瓶瓶罐罐,嘀咕︰「真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啊。」
和世人感慨,「可不是嗎?我是和寡家的三子,上頭大哥和二哥已經吵得不可開交了,本家里只剩下我從小修習醫術,還能出門給人看診補貼些家用,就這樣,大哥和二哥還算計著要分刮我的那份財產……」
他頓了頓,略好笑地道︰「明明是大夫世家,懸壺濟世,可不是全藏著心眼兒嗎?」
景昀抬頭看了他一眼,「就你會醫術,他們還要趕你?他們準備以後怎麼過?吃藥材?」
景昀說這話時微微歪了個頭,平白生出幾分天真,和世人哈哈一笑,忍不住道︰「弟弟真是會開玩笑!」
景昀面無表情看向手里的藥瓶,心說︰這回連前綴都省了,直接成弟了。
「具體怎麼樣,我也不清楚。」和世人慢慢收起笑容,手指在桌沿邊輕敲,「自從最後一家藥鋪也關門之後,大哥就召集了本家和分家的人,說是開了個大會,準備糾集所有人團結一心,重新開一家藥鋪。不過他們都沒請我,我也懶得去听,那時候我大概在別的城里看診吧。」
景昀唔了一聲,將手里的藥瓶研究完了,放下道︰「你要是不嫌棄,干脆留在這里如何?」
和世人一愣,「啊?」
「如你所見,九弋眼下全是曲閑之的徒弟在主事,偏生他徒弟又多得很,雖說幫了族人不少忙,卻也沒少惹麻煩。一個個都是眼楮長在頭上的主,沒出去見過世面還當自己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了……」
景昀說這話時沒什麼表情,語氣卻有些森然,和世人不明所以,卻是被他這氣勢壓得沒敢出聲。
景昀︰「你可知,大夫能救人,卻也能殺人而不見血?」
和世人一臉茫然,卻是點點頭,「若是開錯方配錯藥,自然……」
「不,不是那些。」景昀道︰「為了爭搶功績,不管是給曲閑之看的,還是給族長看的,卻白白耽誤了病人的治療時間,若是活了,便能得到褒獎,死了,卻只能怪病人氣運不濟。」
和世人眉頭一皺,「還有這等事?這簡直有違醫德!」
景昀沒說話,他腦海里閃過父親臨死前瞪著眼看著自己的模樣。對于大夫,無論對方說什麼自己也是奈何不得,可眼下和世人既然提起,景昀突然發現,為了保證父親的安全,留下和世人,說不定能起到關鍵作用。
和世人有些不確定地看他,「你是說真的嗎?真的想讓我留下來?可曲閑之……」
「若你能與他結識,豈不是能學到更多的東西?你又怎知,日後你不會超過他,成為新一代的神醫呢?」
和世人動了動喉嚨,還未來得及表達一下興奮,就听門口傳來一把冷冷的聲音。
「哦?新一任神醫?」
明明是疑問詞,卻被那人說得波瀾不驚,半點听不出疑問語氣來。更別提他那一把冰冷的嗓音,仿佛能將人剎那凍出冰渣。
景昀一愣,頓時有些尷尬。
背後說人閑話,雖然不見得是壞話,被話里的正主抓個正著,真是……再窘迫也沒有了。
和世人不知眼前是誰,起身拱手道︰「這位兄弟是?不好意思,在下剛搬來,屋內還未收拾,讓兄弟見笑了。」
他說著就要上前將來人請到另一側的屋子里,那人卻冷冷看了他一眼,毫無禮貌地道︰「誰要當神醫?你?」
和世人有些尷尬,「不,我們只是……」
景昀嘆口氣,起身行禮,「好久不見,曲大夫。」
和世人︰「……」
和世人突然就炸了,伸手指著曲閑之,差點把手戳到對方鼻孔里,聲音抖著道︰「曲曲曲曲曲……?!」
曲閑之露出一個嘲諷地笑容,「沒想到未來神醫竟是個結巴。」
景昀無奈,「讓曲大夫見笑了,我們只是……隨口說說。」
曲閑之看他一眼,並不回答,又有些嫌惡地掃了屋子一眼。
滿地狼藉,藥瓶四處倒著,曲閑之往里走了幾步,彎腰撿起之前裝有液體的小瓶,抬起手對著光看了看,慢條斯理地道︰「族長讓我來給你看傷。」
他話是對景昀說的,卻是沒看他一眼,反而看向因為太過震驚而變成「木頭人」的和世人。
他一勾嘴角,竟有些傾國傾城的意思,細長的眉眼透出冰冷光華,道︰「不過看來,提摩是不屑讓曲某診治的。」
說罷,放下瓶子,甩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