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尖聲吼完,趙樽卻並不說話。
他只盯著她,一雙幽黑的眼楮里,像有火花在跳躍。
「你起開。」夏初七臉上臊得慌。
火辣辣的,像滾鍋里的水,身上沒一個地方不燙。
兩個人的姿態實在太過暖昧,他半摟半抱地將她壓在羅漢榻上,幾乎完全覆蓋了她的身子,距離近得她不需要多注意,便可以听見他怦怦的心跳。每一個節奏都強而有力地帶上她的,一起在跳動,合上了節拍,顯得尷尬而窘迫。
「你再說一次。」他沉著嗓子,呼吸噴在了她的臉上。
「我說,麻煩你起開,搞什麼啊?」
「上一句。」他又道。
整個人被他熨得暖烘烘的,從未有過的心跳速度,讓她喘氣兒都不太均勻了。
「我說你把我家傻子……唔……」
話未說完,溫熱的兩片唇,便覆蓋上了她的,堵住了她的話……
耳朵里「嗡」的一聲,夏初七頓時呆住了。
大腦一片空白,思維也完全凝固。
她看著面前閉著雙眼的家伙,幾乎忘記了應該推開他。
「楚七……」
「唔,你瘋了……」
「別動!」一股子帶著「茯百酒」的輕幽香味兒,在她的鼻尖兒上纏來繞去,好像隨時都有可能牽了她墜入了棉花團的酥暢感,還有一只隔了她的粗布衣衫不太規矩的咸豬手,烙鐵般傳入的熱量,一波又一波像不安分的邪惡因子,激發了她沉澱在心里頭的情緒。
仿佛她又回到了清凌河邊兒。
夜風很涼,河水很冷,只有他的胸膛很熱。
頭上,一片沒有污染過的夜空。長了毛的月亮,灰蒙蒙的照著她。
她坐在他的馬上,他擁了她在身前,一起慢悠悠地打馬回了驛戰。他黑色的大氅十分的溫暖,包裹著她像溫暖的烤爐,滿是醉人的安全感。
「盯我做甚?」
他低低問著,那唇撩拔過她的耳廓,癢癢的,卻讓她的腦子陡然清醒了幾分。
「喂,放開……」
她想要掙扎,可他一下子又欺了上來,把她的話全部吞入了肚子里。
淺淺的啄了幾下,他貼著她,卻並不懂得往里探,只是噙了她的嘴,像在吃什麼好東西一樣,帶著酒意的唇反復研磨與輕蹭,像品嘗,像探索,觸踫的技巧十分生澀,卻無端端弄得她腦子里一直在畫紋香圈兒,手臂像不听使喚了似的,纏上了他的脖子……
她中邪了!
她想,一定是這樣。
這事兒怪不得她,誰讓他敢長得這麼美,還來引惑她?
一朵鮮花執意要插在牛糞上,那也由不得她了……
這句話突然鑽入腦子,她激靈一下,怎麼想就怎麼覺得色。
「噗嗤」一聲,她理智拉回來一點,愣是笑了出來。
這個笑,太破敗氣氛了。
趙樽將她攔腰一摟,眯著眼楮看她。
「笑什麼?」
「你唄!」腰被他勒得有些緊,可笑神經這個玩意兒,一旦觸發了那便是收不住的。夏初七抿著嘴唇,越是看他一本正經的樣子,越是想笑。老實說,要不是親身體驗,打死她也不相信這位爺接吻的技術這麼差。于是乎,憋了好久,她終是憋不住笑了出來。
「喂,我說你,沒接過吻?」
「你有?」趙樽那臉色,比外頭的天兒還要黑。
「我沒吃過豬肉,還沒有見過豬走路啊?」
人的情緒是很奇怪的。
前一刻,她還在恨不得掐死他。可這會子,見他明明氣極了卻又無法反駁的樣子,她的心情又晴好了起來。笑得身子不停的亂踹亂打,卻看得趙樽的臉,黑得快要沒譜兒了,一把揪在她沒肉的臉上,語氣沉重。
「哎,世上怎會有你這樣的女子?」
「我咋啦?哎喲媽,可真笑死我了,你會不會做流氓?要不要我教你幾招兒,銀子可以打八折?」
置疑男人的能力,本身就是一種找死的行為。
而她這個不是置疑,而是赤果果的嘲笑。
那麼,就不僅僅只是找死了,而是找打找揍找殘廢……
趙樽原就是個大男人,哪里受得住這個?男女之事上生疏,那是因為他沒有實踐過,剛剛親那幾口,也有他憐惜她的成分在里頭,既然她這麼找死,他也是分分鐘就能變成狼的狼人。
往上提了下她的身子,他把她整個兒拎到了羅漢榻上便壓了上去。
「爺今兒非得整治整治你。」
「喂,唔……」
男的都天生神力,又豈是小女子可比?
夏初七眼楮里戲謔和嘲笑,很快便在他的親吻中淪陷了。他上來便是強攻,幾個回合下來她便體力不支了,由著他像擺玩小人兒似的,挑唇,捻舌,相纏著,弄得她全身發軟,在兩個人呼吸交錯的氣息里,她除了一雙手還能時不時錘打一下他的肩膀,再不敢去惹這頭發了怒的野獸。
她承認,並不討厭這樣的感覺。
閉上眼楮,不知不覺的,她吻得越發投入了起來,情緒也在不停的往上攀爬,而他身上茯百酒的特有香味兒,隨著與她親熱的津沫交流,闖入她的鼻尖,像他一樣帶著凌厲而強勢的征服欲,讓她仿佛入了夢,無酒也醉得她銷了魂,只剩下唔唔聲,哪還說得出半句話來?
「這回,爺便饒你。」他忽地松開嘴,頭埋在她頸窩里,重重呼吸著,不再動彈。
久久,誰也沒有動,也沒有人說話。
夏初七吞咽了幾下唾沫,試著想說點兒什麼。
可嘴張了幾次,愣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別瞧著她嘴上又損又壞,可她在男女之事上頭就是一個囧貨,有口無心更無經驗,在他之前也沒有誰能讓她產生出些什麼情啊色啊的心思來,不覺得這事兒有什麼吸引力,可趙樽卻給了她完全不同的感受。面對他,她會害臊,會臉紅,會覺得不好意思,也會隨了他一塊兒燃燒。
「想什麼?」他氣重的喘著,抱著她沒有放開。
「為什麼……」要吻她?
「你太小,再養養。」
靠,他以為她問的是什麼?為什麼他不繼續?
夏初七窘迫的想要解釋,不料他卻突地埋下頭,惡作劇在她身上咬了一口,痛得她直抽氣。
「你個混蛋!咬我?」
微噘一張被啃得紅撲撲的嘴兒,她完全不知道那粉粉柔柔濕濕嗒嗒的一片水澤,究竟有多麼的惹人愛憐。
「爺沒見著傻子。」
他盯她半晌兒,在沉默中,突然詭異的解釋了一句。
夏初七一愣,腦子昏乎乎的看著他。
鎏年村那些人不是他派去的?
「你還不信你家爺的話?」他淡淡問。
「信。」抹了一下嘴巴,夏初七隨口應了,又昏七迷八的問了一句,「可我家傻子他不見了,在鎏年村被帶走的時候,我親眼見到那些人,都打著你的旗號,難不成還見鬼了?」
趙樽眯了下眼,專注的盯著她。
「不見鬼,你便不會再來找爺了吧?」
听完他這話,再瞧著他那眼神兒,夏初七耳朵尖都燙了,覺得有點兒招架不住。她記得原本她是找茬兒來的,可兩個人如今處成這樣的節奏,實在太坑了,她完全不知道這樣的情況下,接下去該說些什麼。
「那個,為什麼你不早說?那行吧,我先走了,你當我今兒沒來過,回見啊。」
「你敢——」
她人還沒爬起來,他便牢牢圈住了她。
低下頭來,他看著她若有似無的低呵了聲,便壓住她按了下來。她下意識的掙扎著,也不知誰的腳沒放對地方,撲騰撲騰間,有一只腳丫子便踢到了幾上的酒壺,「 」幾下,摔在地上便是一陣碎響。
外頭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接著是一聲兒輕喚。
「爺,您沒事吧?」
輕柔婉轉,溫和端正,除了月毓還會有誰?
「爺,您可是有差使的事兒?」
月毓見沒有人回答,又問了一聲,腳步已經在門口了。
夏初七呼呼喘著氣兒,看著癱在她身上的男人,而他也正看著她。四目相接,幾乎是心有靈犀的,隨著那一扇雕花木門在「吱呀」聲中被推開,他一下子松開手坐了起來,而她卻是下意識滾入了那一張雕花羅漢榻的後頭,由她流蘇和軟墊擋住了自個兒的身子。
「爺,您怎麼……」
急匆匆披著衣服入屋的月毓,微笑的芙蓉臉蛋兒,僵硬了一下。
只見羅漢榻上她的主子爺一襲黑色的輕緞寢衣凌亂不堪,束在腰間的玉帶也似乎是松了開來,領口下方赤著一片精壯惑人的肌理,那一雙略帶不滿的視線,冷冷掃過來的時候,眸底還帶著一絲還沒有褪下去的情潮,而他俊氣的臉上也有著她從未有見過的情動之色。
下意識的,她覺得自個兒明白了。
臉羞窘得紅了一片,她尷尬的順了順發絲,半垂著頭慢慢靠近。
「爺這又是何苦為難自個兒?奴婢,奴婢可以服侍你的……」
很顯然,她自動腦補了趙樽一個人在做什麼壞事。
屏著呼吸,躲下羅漢榻背後的夏初七,想著那個被人「誤會」的渣爺該是什麼臉色,不由得悶笑了一下,豎起了耳朵來。一听,越發覺得那月大姐的聲音,軟得實在讓人心里頭發軟。
這樣的好事兒,不要會不會太浪費了?
她尋思著,燈火照射下,月毓的影子慢慢地靠近了羅漢榻。
可頭上趙樽的粗濁呼吸,似乎還沒有完全均勻,只淡淡說了兩個字。
「出去。」
他帶著一絲明顯克制著情動的沙啞聲兒,激得月毓心髒一陣怦怦亂跳。
莫名的,她整個人都羞得熱了起來,臉滾燙……
「爺,奴婢雖是卑賤之身,對爺卻是,一片痴心,心甘情願服侍爺……」
月毓說得極緩,極柔,極為深情。
當然,深情是真的。
她看出來趙樽喝醉了也動了情更是真的。
要知道,她侍候在趙樽身邊兒有十余年了,在她眼里,這個男人從來都是冰冷的,沒有感情的,對任何人都是一副疏離冷漠的姿態,就連見著當今聖上也不見溫和幾分。尤其是在房帷之事上,她雖然名義上是他的大丫頭,卻是從未見過他情動時那惑人的樣子,那帶著酒意的眸,那沙啞的聲,那俊朗的顏,那微微鼓動的喉結,幾乎每一處,都是能夠提升她膽量的東西。
她必須牢牢地把握住這麼好的一次機會。
先前貢妃娘娘曾經差了宮里頭的姑姑教過她。
在那些有經驗的姑娘教導下,她不僅學過許多服侍男人的技巧,更懂得了一些男人的品性。心知男人這種生物,都是以欲控情的,一旦動了情是不會考慮那麼許多的。
所以,在她看來,今兒晚上是她的機會,是老天爺對她的垂憐。
要不然,為何會不巧遇到爺這樣的狀態……
一雙眸子柔軟似水。
她看著趙樽,興許是太過沉醉于思考結果,以至于她根本就沒有注意到他一雙眸子慢慢轉涼,只顧著一步步走近,在他的身邊蹲了下來,軟軟的,柔柔的喚了一聲。
「爺,給奴婢個機會,奴婢定能好好侍候你……」
這種美人兒自薦枕席的事,太讓人噴鼻血了吧?夏初七身子僵硬的曲著,也不知道那趙樽什麼反應,不會發生刷新她三觀的事情吧?
她也知道,那趙樽明顯吃多了酒,不然也不會來親她。
如果那月大姐趁機把他給吃了怎麼辦?如此不守道德不守紀律的現場版,她到底要不要看下去?是該眼睜睜看著她吃,還是讓她下不了嘴啊?
不行!
她正準備收拾那貨,上頭就傳來趙樽涼涼的低喝。
「你越發本事了。出去!」
不需要親眼看見,那聲音寒得入骨三分。
很顯然,趙樽惱了,而且是很著惱。
吁了一口氣,夏初七緊張的神經又理順了一些。
看來,那廝也不是喝醉了酒,逮著誰都亂親的啊?
「是,爺。」如同被涼水澆了頭,月毓心里頭狠狠一揪,便垂下了眸子,慢慢地退了出去。可沒有走幾步,她咬著下唇,像是橫下了心腸一般,突然回頭,聲音淒涼了幾分,「爺,奴婢有一句話,不知當問不當問。」
趙樽「嗯」了一聲,沒有看她。
這個時候的他,一身凌亂的衣袍已經收拾妥當了,原本氣促的呼吸也平復了,下頭的緊繃感自然也就緩解了,再沒有月毓先前突然闖入時的不自在,只淡淡的擺出一副面無表情的樣子來,恢復到了幾近涼薄的常態。
月毓緊攥了手,像是不知道指甲挖入了手心的肉。
看著他,她心里長久以來死死壓抑的那一處情緒,澎湃著涌上了喉嚨口。
像是為了獲得一種釋放般,她只覺得不吐不快。
「奴婢在爺身邊兒侍候十幾年了,爺都不允奴婢近身……可為什麼楚七,她,她就可以?」
趙樽淡淡道,「她不同。」
月毓咬了咬下唇,目光里明顯掠過一抹痛意。
「她有何不同?爺告訴奴婢。奴婢可以學,不好的地方,可以改。」
這個問題,讓處于羅漢椅下頭的夏初七,也是豎起了耳朵。
她記得那天晚上在清凌河邊兒喝酒,趙樽也說過這句話,她也想知道答案。
可趙樽卻似是煩躁了,語氣不善,「去,讓鄭二寶備水。」
這樣子的回答,相當于沒有回答。
了解他的性子如月毓,自然知道那代表什麼意思。
那就是他煩她了。
而他煩她的結果,如果她再不識趣點兒,只怕往後更加不會受到他的看重。
「奴婢知道了,也知錯了。」
月毓咬著下唇,跪在地上磕了一個頭,不敢再看那羅漢榻上的男人。
作為一個婦道人家,她覺得自個兒從來都恪守本分,也從來都曉得自個兒的身份。雖然她不喜歡那楚七,卻也並非完全排斥她接近她的主子爺。甚至于,即便主子爺真要收用了她,她心里頭再難過也能受得住。因為在她的私心里,像她家主子爺這樣神祇般的男子,生來就不應該只屬于哪一個女子的。
可是,她如今介意。
或者說,她完全無法接受,她喜歡了十余年的主子爺,竟然排斥除了楚七之外的婦人。
無數姑娘對他趨之若鶩,他都像在避洪水猛獸。
為什麼那個楚七,就可以靠近他?
那楚七長得那麼不起眼,到底哪一點好,哪一點不同?
月毓不甘心,卻也無可奈何的離開了。
但她卻不知道,由于她的突然闖入,打破里頭原有的一番旎。
夏初七慢吞吞地從羅漢榻後頭直起身來,揉了揉發麻的腰身,大喇喇坐在椅子上,與趙樽對視片刻,兩個人的情緒都有點兒復雜。
先前發生的情節,就像突然被斷了片兒似的,難以再繼續。
半晌兒,趙樽搓了下額頭,拉過她的手握在掌中。
「是爺魯莽了,不該輕薄于你。」
輕薄?
夏初七的嘴皮動了好幾下,一臉窘迫的臊。
一個大姑娘大晚上的送上門來被人家給佔了便宜,她能說些什麼?是矯情地扇他一個大耳光,罵一句「臭流氓」,還是沒心沒肺地咧著嘴巴,瞎扯幾句「不存在,殿下你隨便輕薄,還可以繼續輕薄」?好像這個情形,說什麼都不太好。
手心滾燙,頭皮也被他盯得一陣陣發麻。
她干咳了一下,正準備說句緩解氣氛,卻听見趙樽突然出口。
「楚七,你可願意做爺的……侍妾?」
心尖上像被螞蟻給蜇了一下,夏初七突然想發笑。
她怎麼把這茬兒給忘了?就不論兩個人先前發生過的那些不愉快。單說上回元小公爺說的那一席話,她夏初七能接受麼?他們這些皇子皇孫,看著風光無限,可偏偏婚姻是誰做不得主的。
興許在趙樽看來,給她一個像「侍妾」這樣兒的身份,那都是好多女子求都求不到的了。她「被施舍」了,應當對他表現出感恩戴德來。可在夏初七看來,侍妾是什麼?那是小老婆,小三,哪里是她的菜?
更何況,他如今這個提議,也不過是為了醉酒的意外來買單。
她再低賤,也不會這麼賤賣了自個兒。
吸口氣,她吐出來,斜著飛了他一眼,老氣橫秋地拍拍他的肩膀。
「晉王殿下,您想多了吧?在我們那里,不要說親下嘴巴,便是兩個人看對眼了睡了覺,醒來之後也可以各走各的,各不相欠,壓根兒就不存在誰輕薄了誰的問題,可懂?再者,要認真論起來,殿下你如此高貴雍容之姿,楚七我才算是佔了您的大便宜,輕薄了您吧?話說,您不會讓我對您負責吧,我可沒有侍妾這樣的份位許給您哦?」
趙樽眉頭一皺,盯著她,像盯著一個怪物。
「楚七……」
輕輕咳嗽一下,夏初七瞄著他糾結的臉,忽然覺得渾身輕松了。
「真不是你想的那樣兒。先前只是意外,你看我像在意這個的人?」
趙樽抬起手,想去模她的臉。
裝著不在意的別開,她眨了下眼楮,只是笑。
「別這樣,這會子沒興趣了。那什麼,既然傻子不在這兒,那殿下您能不能算我今兒晚上沒有來過?讓我現在走了?」
趙樽眯了眯眼兒,垂下手來,淡淡開口,「你想得可真容易?」
「不然如何?難不成我親了你,你還就賴上我了,不讓我走?」
那侍妾兩個字,本就讓她心里頭帶了一股子怒火兒,再被他這麼一別扭的「要脅」,她更是沒有什麼好臉色了,低低斥了一句,起身便要離開。可那主兒又哪能是那麼容易讓她溜的人?腳剛踏出去,便被他拖了回去,坐在了他的腿上。她瞪了他一眼,也不罵不吼,只悶著頭皮抓住他就一陣亂咬。于是乎,兩個人又在那羅漢榻上糾纏了起來。
剛才是親嘴。
這回是真的打架。
當然,主要是夏初七打他。
他沒怎麼使大勁兒,只是防著她的偷襲,而她卻不給面子,每個招式都是要命的抓過來,一時間佔盡了上風,打得個氣喘吁吁都不罷手,好一番折騰之後,終究在她一口咬上了他的脖子之後,他才生氣的架住她雙手按在了椅子上。
「你不願意?」
他的臉,冷靜得有些可怕。
而他的情緒,卻更是坐實了夏初七的想法。
很明顯的,在他看來那都已經是施舍了呢,她怎麼還敢不領情?
「不願意,你以為誰都稀罕你啊?你國寶啊。」
她嗤了一聲兒,手不能動,一雙腳卻不閑著,在他身上一陣亂踹。他的眉頭一直緊皺著,似是拿她有些無奈,橫過身子來把她的腳也一並給壓在了身下,直到她只剩下了呼吸的力氣,才消停了下來,兩個人涼絲絲的互視著,許久都沒有說話。
燭火氤氳,照得羅漢榻上光線昏暗。
他的眼楮幽暗得好像一口看不見底的深潭。
眸底,倒映著的是她的臉。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突然放開了手,靜靜地站起身來。
「爺不計較你私闖驛館,你走吧。」
說罷,他沒有再多看她一眼,徑直去了淨房。
看著他的背影,夏初七一顆紛亂的心髒,終于平靜了下來。
嘲弄地翹了一下唇,她拍了拍一直在發燙的臉。
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悄無聲息的,她又按照原路退了出去。不多一會兒,那守衛森嚴的城門口再一次傳來了「有刺客」的喊聲兒,整個驛站又騷動了一次。而趙樽居住的碧月軒里,燈火卻一直亮敞著,等他沐浴完了從淨房里走出來,在內堂里頭等著他的人,是那個始終安靜隨在他左右的陳景。
「殿下。」
「她走了?」
「是。」陳景垂著眸子,「屬下已吩咐過了,不必再追。」
趙樽輕輕‘嗯’了一聲,重新坐回到羅漢椅上,把玩著亂成了一團的棋子,面無表情的吩咐,「差人去查查,那個傻子怎麼回事?」
「殿下。」得了這個令,陳景卻欲言又止,「屬下以為,上次柴房那把火燒完,殿下便與她劃清界限了。」
「劃清了?」
趙樽輕輕的反問著,淡淡瞄他一眼,表情平靜,眸子里什麼情緒都無。
「如今更是劃不清了。」
陳景向來琢磨不透他的性子。
而今,瞧著他陰沉一片的面色,更加搞不懂他對那楚七存了份什麼心思。
上回在清崗驛站,他放了那一把火,讓她從手里泥鰍似的溜走了。
如今怎麼又去管起她的事兒來了?
從被當今聖上親點為武狀元開始,陳景的日子里便全部都是趙樽。他就像影子一樣始終跟隨在趙樽的左右。這些年來,由北到南,從軍中到京中,就陳景所知,這位爺的為人脾性,可以稱得上教條和古板,從來不可能做違背綱常倫理之事,更不可能會有如今這樣的失態與反常。
尤其是今天……
陳景向來不多話,可他卻覺得,不得不提醒多提醒一句。
「殿下,容屬下再多一句嘴。屬下認為,您並不樂意牽扯到前魏國公案那個漩渦里去。再者說,這位夏七小姐的身份,實在與殿下您……不太合適。即便你只是收她做一名侍妾,一輩子藏于晉王府後院之中,可一旦被人發現她的身份,于情于理,于綱于常,您都會被人恥笑,背上抹不去的罵名。」
趙樽抬頭,目光冰冷的看過來,聲音驟沉。
「她不是夏家七小姐。」
「殿下,她是。您心里頭比誰都清楚,她就是。」
陳景是一個十分固執的人,或者可以稱得上死板。
除了忠心之外,還是只剩下了忠心。
楚七的這件事,一直以來都是由陳景著手調查的。
因此,他比誰都清楚她的身份,楚七明明就是魏國公府的七小姐。
當年發生的事情,很多人都知道,前魏國公夏廷贛因為謀逆罪被滅門的時候,他不保兒孫,卻只保了第七女,用了一塊刻有「開國輔運」字樣的免死鐵券換了他女兒夏楚一命。那免死鐵券只有少數的幾位開國輔臣才有,而且鐵券還有規定,謀逆罪不可赦免。但當今聖上當年念及夏廷贛的曠世功勛,又念他子孫皆亡,獨留一女,實在可憐,對于這樣子的請求,又如何好不答應?
因此,當年老皇帝不僅答應了這個請求,而且還讓夏廷贛的胞弟世襲了魏國公爵位,並且連他女兒夏楚與皇長孫趙綿澤的婚事都沒有頒旨作廢。
在案子處理完畢之後,那夏氏女額頭受了黥刑,就被寄養在了其二叔,也就是現任魏國公夏廷德的家里撫養。不料,卻在她與趙綿澤大婚的前一晚,那夏氏女突然不知所蹤。
這個,也是一件人人皆知的事情。
而先前在清崗驛道上,當範從良之女範氏指證楚七的頭上有黥刑刺字時,他們便已經懷疑到了楚七的身份,再加上後來東方青玄的幾次三番折騰,綜合了各種線索,陳景將調查的結果一比對,楚七的身份便算是確認無誤。按理來說,得知真相,以晉王殿下的身份,就不應該再攪到那灘渾水里去了。
可如今,這算什麼事兒?
陳景憋足了一口氣,突地單膝跪了下來。
「請殿下三思,楚七她確實是夏氏女,皇長孫未過門的妻子。」
趙樽半眯著眼,遲疑下,才淡淡道,「本王說她不是,她便不是。」
陳景提了一口氣,靜默了一會兒才抬頭與他對視。
終究,他無奈地作了一個揖禮。
「是,屬下知道了,明兒便讓人去辦差。」
在他說完出門的時候,人還沒有踏出屋子,背後又傳來了趙樽的聲音。
「陳景。」
轉過頭,陳景微微垂低眸子,恭聲道,「殿下,還有何事吩咐?」
趙樽似乎考慮了片刻,才擺了擺手。
「明日啟程前,帶了她來。」
……
……
夏初七再一次利用煙霧彈跑了出來。
當然,她心知這一回趙樽放了水。可如今的情況已經擺明了,既然她已經被柴房的大火「燒死了」,他也沒有明明白白地說她又「活過來了」,那麼就當她真被燒死了好了,也算是對那件事的一個了結。
背後沒有了追兵,她扶著膝蓋,看著靜寂的街道,心里頭,沉甸甸的。
沒有找到傻子,她今兒的行動算是失敗了。
更加失敗的是,莫名其妙的差點失了身,做了人家的侍妾,可傻子還不知道人在那里。原先她以為趙樽抓了傻子是為了威脅她出現,想要把她押回京師去受審。可今天晚上他卻放過她,如此足夠證明,他不需要威脅她,那麼傻子就沒有什麼價值,趙樽自然沒有揪住他不放的理由。
當然,他更沒有對她撒這種謊的必要。
但是如此一來,事情就更加糾結了。
不在趙樽那里,傻子到底被誰帶走了?
在鎏年村里,她親眼見到是一群官兵。
那個驛站里的守衛,又說是殿下的馬車。
殿下,殿下,她昂著頭看了看天,腦子突然間靈光一閃。
難道那個殿下是寧王趙析?
可他這麼做,又是為了什麼?
難不成與傻子的身世有關?與那個三嬸娘囑咐不能告訴別人的橢圓形胎記有關?
事情好像越變越復雜了。
可不管怎麼說,她都得找到傻子。
狠狠擼了一把臉,夏初七情緒不是太好,慢悠悠的吹著江風,放慢了腳步。
巴縣的夜空,很是純淨,依稀有幾顆星星掛在天上。而江邊兒上的漁船有些也亮著燈,在水面上晃來蕩去,像是飄浮在水中,十分美好。河風吹過臉,涼涼的,卻不入骨的冷,像極了清凌河邊兒的風。頭頂上那一輪彎月亮,也依舊只是靜靜地看著她,來來去去的行走。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調整好了情緒。
甭管找傻子也好,哪怕就當成去旅游也好,明兒她還得上京師。
輕松的哼著小曲,她又加快了腳步,回到落腳的客棧。
在這個點兒,客棧早就已經打烊了。
好在店家人很不錯,她敲門入內,那人什麼也沒有多問,便掌了燈送她回到了自個兒定下的房間。與她想象中的一樣,房間里還點著油燈,顯然是李邈在屋子里頭等她。
沒得多說,那姐妹兒很夠意思。
夏初七推門而入,見李邈靜靜地坐著方桌旁邊兒上的條凳上。
在方桌的中間,擺放著一把寒光閃閃的鋼刀,正是先前她倆為了行動而準備的。
「嗨,還沒睡呢?」笑眯眯的招呼著,她向來樂觀的心態,恢復得很快。
李邈抬起頭,目光里隱隱有一抹波光在閃動。
「你回來了?我在等你。」
夏初七點頭嗯了一聲兒,翹著唇角,在她對面的條凳上坐下來,便渴得幾百輩子沒有喝過水似的,直接抓了桌上的水壺,也不倒入杯子,一仰頭,便骨漉漉往嘴里灌了幾大口,這才咂巴咂巴嘴,閃著一雙亮晶晶的眼楮,盯著李邈看去。
這一瞧,她這才發現這姐妹兒的目光不對勁兒。
「誒,你怎麼了?情緒不太高的樣子,可是先前吃了虧?」
搖了搖頭,李邈良久沒有答話。而一雙帶著審視的目光,卻是瞧了她許久,才一字一頓地問,「你是楚七?」
「對啊。」夏初七困惑了,「不都告訴你了,怎麼了?」
李邈眉頭沉了下,又問,「你姓夏?」
這個事兒,夏初七可沒有告訴過她。
不過瞧著她將自個兒從頭到腳打量的眼神兒,心下也已經了然了幾分。
「你什麼意思?」
嘲諷的沖她一笑,李邈得了這個回答,情緒波動大了起來。
「我叫李邈,你真的不識得我?」
大概猜到又是前身惹的事兒,夏初七笑了笑,眉梢輕謾的挑開。
「你李邈很有名氣麼?我應該識得?」
李邈微微一閉眼,「不識我沒關系。那前魏國公夏廷贛,你可識得?」
前魏國公?
這個好像她真在哪兒听到過。
對,梅子講過的段子里。
夏初七原本掛著的嘲諷臉,緩和了下來,她一眨不眨地盯著李邈。
「喂,姐妹兒,你到底想說什麼?」
「看來,你真是什麼事都不記得了。」
房間里頭,燭火的光線很暗,在燭火的跳躍中,李邈的臉色也暗了幾分,陰沉沉地盯著她,語氣里帶著一股子說不出來的涼氣。
「你身上的桃木鏡,會告訴你答案。」
「桃木鏡?」夏初七微微愣了一下神,調整著不太均勻的呼吸,從懷里將那個她視著寶貝的東西掏了出來,在李邈的面前晃了晃,挑釁地翹著唇角,「誒,姑娘我今兒還就告訴你了,這面鏡子是我的,我本人的,與誰都沒有關系。」
「是你的啊,原就是你的,我沒說不是你的。」
李邈淺眯一下眸子,顯然誤會了她的意思,可夏初七也無從與她去解釋。只覺得她那眸子和白日里見到時完全不同。當然,她自己也是一樣,再沒有了先前與她嬉戲時的吊兒郎當,語氣也不見半分痞性。
「行了,李邈。你究竟想告訴我什麼,不如一次性說完?」
「這面桃木鏡,確實是你的隨身之物,在你十歲生日那年,前魏國公的府邸里,來了一個化緣的和尚,他為你算了一命,具體說了些什麼我也不知道。不過卻听我娘說,他給了你一面桃木鏡,後來我找你玩耍的時候,也是見過這面鏡子的,我不會弄錯。」
微微眯了一下眼楮,夏初七有些不敢相信。
在她前世的最後一眼,見到的便是這面桃木雕花小鏡了。
所以說,當她穿越過來,在懷里模縈到鏡子的時候,幾乎想都沒有想過,鏡子本身就是屬于原主兒的東西,只是憑了那熟悉的直覺,下意識的就以為是從佔色那兒搶來的那面,是那面鏡子帶著她穿越了時空,來到了這個坑爹的大晏王朝。
可她哪里會想到……
原來這個鏡子,本來就是放在原主兒懷里的。
夏初七的表情變幻莫測,李邈看著她,輕笑了一聲,眼圈兒紅了。
「現在可相信我的話了?夏楚,我花了快要兩年的時間,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你。可你真是長變了許多,我原也不太敢相認了。所以今日在街上,我偷拿顧阿嬌的錢袋,本就是為了引你過來試探一下,直到今兒下午,我親眼見你拿出了桃木鏡,才敢確定就是你……」
听著她壓抑了悲傷的聲音,夏初七狐疑,「你又是誰?」
「我是你表姐,李邈。你的母親是我的姑母。我的父親是你的親舅舅,也是當朝的駙馬都尉李長嗣。我的祖父是韓國公李成仁,我的母親是臨安公主,在兩年前那次逆謀大案中,李府與夏府一並受到株連,除我爹娘因是公主駙馬的身份免于一死之外,我們李家闔府八十余口人……」
說到此處,李邈哽咽了一下,眼圈似乎更紅了,有些說不下去。
夏初七也不催她,只靜靜的看著她。
緩過那股子氣兒,才听見她接著道,「闔府八十余口全部罹難,而我的爹娘也在家人不幸遭難後的幾個月里,相繼離世,只余下了我一個人。」
「表姐?」
這樣的慘案听了,夏初七的眼圈兒不由也是一熱。
「實在對不住您了,我真的不記得了,通通都不記得。」
李邈自嘲的一笑,吸了吸鼻子,壓抑住就要滾出來的淚水。
「沒有關系,你看著你的桃木鏡,我來提醒你。」
那天晚上,天上還是那一輪長了毛的月亮……
夏初七在油燈下面,听了一個老長老長的故事。
在李邈時而嗚咽,時而悲痛,時而憤怒的低訴聲中,她的腦子里不停掠過一個又一個殘缺的片段。那劊子手高高舉起的大刀,那從口中噴出的烈酒,那漫天飄舞的含冤雪花,那鮮血流成了小溪的刑場,那高呼著「斬」字的冷酷,那瀕臨死亡前的一陣陣悲鳴和嗚咽,那細小的針尖醮了墨汁,刺在她額頭上時,比更加疼痛的心髒,還有那個男人看上去溫和其實卻滿帶狠意的眼楮。
一個又一個片段,撕心裂肺一般席卷了她的情緒。
有一滴眼淚,掉在她面前的桌子上。
那是她的。
她怎麼會听哭了?
一年多以前,當那個叫夏楚的女子,一路逃亡到錦城府,走投無路之時,站在那蒼鷹山上,往下面跳的時候,大概她就已經徹底死心了吧?
她記不住原來的名字,沒有了原來的記憶,只是想要忘記那一場刻骨銘心的災難,想要忘記那一個曾經讓她痛不欲生的男人——那個文雅英俊,溫潤如玉,那個她始終盼著能多看她一眼,盼著有一天將與他白頭偕老的男人。她選擇了逃避,忘記了仇恨,也選擇了忘記過往的一切,結果成了一個說話都不太明白的結巴小村姑。
可命運就是這麼的神奇。
該有的輪回,誰也跑不掉——
一個人默默的含著冤屈走了,另一個人卻被命運之神一腳踹來了。
老長老長的一些故事,得講許久許久……
一直到天亮的時候,李邈才口干舌燥的停了下來。
慢慢的,她拿過那把鏡刀,塞在了夏初七的手里。
「表妹,把它收好。」
夏初七沖她一笑,慢吞吞的揣入了懷里。
「一把刀子起不了什麼作用,得借刀啊。」
她知道,對于她們強大的仇人來說,一個人的力量太過渺小,兩個人的力量加在一起,也無異于汪洋大海中的一滴水,如何能掀得起風浪,又如何能覆得了大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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