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大跳是我的頂頭上司,微胖,圓腦袋,小眼楮,戴一副黑框眼鏡,和加菲貓有各種相像。時常依仗著各種怪異殘忍的癖好折磨手下的員工。我失戀半年零七天,這大概是我這輩子最倒霉的一天。
早上給哈尼泡好了狗糧,和往常一樣狂奔到車站趕上八點五分的公交車去公司,剛到公司打好卡坐下,就見金大跳抱著一個大桶進來了。他清了清嗓子,全公司員工臉立馬白了。這樣的開場已經襲擊我們很多年了,沒有一次是好事。比如上一次,他非要請大家去吃火鍋,吃到最後都吃不下了,他就出主意玩游戲,然後逼著輸了的人吃生的牛肉片,大家都苦不堪言。誰知道這次他又要干嘛。
他清了清嗓子,嚴肅地說道︰「今天中午全體員工聚餐,地點是樓下的川菜館。這次聚餐主要的目的是為了培養大家的斗志,所以我帶來了這個。」說著他打開了桶蓋,濃濃的辣味鋪天蓋地地散發開來。金大跳是非常非常嗜辣之人,這大概是他諸多癖好中最為著名的一項,今天他一定是嫌菜館的辣不夠料,就自帶了特制的辣椒。大家已忍受了多年的這種折磨,又不敢違抗,只好認命地等候這場殘忍的飯局。
從公司到川菜館要經過一座很小的橋,橋邊經常坐著一些打著算命的旗號以騙錢為生的騙子。由于我們每天經過都不搭理這些人,久而久之,他們倒也知趣地不再對我們下此騙手。
我和阿花走在隊伍最後,阿花是我在單位里唯一一個可以無所畏懼地摘下面具還能以誠相待的人。阿花的身世有點傳奇色彩,她小的時候她爸爸告訴她,她出生的時候是在樓下的小花園里,當時正值粉紅色大麗花怒放,整個花園里全都是一棵棵的大麗花,一米多點高,花瓣正好觸到媽媽圓溜溜的肚皮,據說阿花是隔著媽媽的肚皮聞到了花香就迫不及待跑了出來,那一刻整片天空都變成了粉紅色,所有的大麗花都旋轉了起來,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花香。所以她爸爸給她起了這個名字︰那朵花。當然了,這個故事只是哄哄小朋友的,真實的情況是她十三歲的時候才知道的,當時她媽媽快要生了,便和爸爸兩個人急急忙忙往醫院趕,因為是夜里坐不到車,只好徒步,下了樓穿過花園就是醫院,可能是經過花園的時候不小心掛在衣擺上了一朵花,結果在阿花出生的時候有一片花瓣不知怎麼回事跑了她稀稀拉拉的頭發上,于是爸爸堅信這是一種祥兆,便以虔誠紀念的心情取了這個名字︰那朵花。
我叫任萱草,她叫那朵花,我想我大概明白了我倆關系比較好的根本原因。我倆極不情願地走在最後,人.流穿梭中我們的隊伍漸漸被沖散。每天走過這里的時候都習慣了左右躲閃,避過那些算命的,同時要抓緊身上的背包,眼觀六路耳听八方,賊一樣地提防著各種小偷、強盜、**的出現。誰知道今天防不勝防,一只手猛地拍在了我的肩上,嚇得我本能地抖了一下。「小姑娘!」我沒有轉過身,用我這些年練就的狗一樣靈敏的耳朵豎起來听見這個聲音。「小姑娘,給你算個命吧!」一個操著不知道哪兒的方言演變成的類似普通話口音的大媽從後面繞到了我旁邊,我沒有看她一眼,搖了搖手說不用了。可她仍然鍥而不舍地跟著我,在我的右側,歪著頭從下向上盯著我的臉,腳底下像只螃蟹彎著腿並不霸氣卻很令人厭惡地隨著我的步伐橫行著。天橋上的人實在是太多了,我躲不開她,只好當她是空氣,一言不發。
「小姑娘,你今年年底之前會遇見一件好事!」她觀察我的臉許久之後冒出這麼一句。見我還是無動于衷,她終于悻悻離開了。「今天就是年末最後一天了,你說我會遇見什麼好事?」我撇撇嘴對身邊的阿花說,阿花咯咯咯地笑得很幸災樂禍。
走進川菜館之後發現我們並不是最後一個到的,于是我們在剩下的幾個空座位中選了兩個比較容易被金大跳忽略的位置坐下。一桌人用低頭不語的沉默陪襯著個別馬屁精和金大跳高亢的說笑聲,直到三三兩兩地進來了幾個手里拎著各種在橋上一路掃蕩過來的如秋風吹過落葉沾滿一身般的戰利品的人填滿了剩下的最後幾個座位,金大跳終于抬起頭掃視了一圈,說了一句︰「開吃吧!」
一塊五一套的消毒餐具並不怎麼干淨,有缺口的碗和有污漬的碟子比比皆是,有些潔癖的阿花用茶水把我們倆的餐具全部沖涮了一遍,之後的髒水悄悄地倒在了牆角。菜一道接一道上來,從清一色的仿佛要吃人般的深紅看得出來,早上那一大桶秘制辣椒已經如同千萬鐵騎佔領池城般絕決霸道地密布在每個盤子里。
除了金大跳面不改色心不跳,其他人全都表情糾結地吞咽著那一桌紅色的食物。據說辣椒之所以會辣是因為它們怕自己被動物吃掉而破壞了籽導致無法繁殖,今天大概就是辣椒在報復我們對它們殘忍的殺戮吧!當躲在辣椒里的幫凶火堿,一種非常不厚道的化學品經過喉嚨的同時,紅色頓時佔領了臉頰。接著辣椒落進了胃,在胃里點起熊熊烈火,盡管冒了一身的汗,也無法澆滅那火焰。
這頓飯吃罷,元氣大傷。同事們回單位了之後一下午都沒什麼聲響。
人們總是想盡辦法將所有事安排一個開始和一個結尾,比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比如一天二十四個小時;比如某一天某一時刻開始和某人交往,然後又是哪一天分手,或者結束戀愛開始婚姻。其實這麼復雜神秘的世界,很多事並沒有那麼準確的開始和結束,比如今天是年末最後一天又怎樣,明天還不是和今天一樣;比如你愛上一個人,也許自己也說不清是從哪一刻開始的。
我用了一個下午思考這些有的沒的,或許只是為了安慰自己,這一年其實有沒有一個像樣的結尾也是無所謂的吧。
要在新年前趕完所有的工作,所以大家依舊賣力地加班。當我做完所有事,坐在椅子上狠狠地伸了一個懶腰,穿上大衣拎上包走出單位時,已經是夜里十點多了。中午那餐辣椒宴大傷元氣後,晚飯也沒心思吃,這會兒倒是開始覺得餓得心發慌。路口那家肯德基這時看上去很是溫馨,于是我走進去,異常貪心地點了一份全家桶。我喜歡靠窗口的位置,喜歡看著路上來往的行人,看他們急切的腳步或是徘徊,揣測他們的喜怒哀樂。剛把全家桶放在桌上準備好好犒勞自己的時候肚子突然鬧起了脾氣,感覺中午那些辣椒就像鬼子進村一樣肆意折磨著我的腸胃。我沖進廁所,來不及將全家桶安置好。
不到三分鐘而已,當我從廁所出來時,竟然看到一個身材瘦小,戴著眼鏡二十出頭的男人正心安理得地把煙灰一粒一粒地彈在我的全家桶里!看到他掐煙的手微微翹起的小拇指,我體內沒被消化完的辣椒火氣全都蹭地一下躥到了頭頂。但我還是盡量壓了壓自己的情緒,用平穩的口氣對他說︰「先生,這個全家桶是我的,你這樣彈了煙灰,我還怎麼吃呢?」他斜著眼上下打量了我一下,用兩只翹著小拇指的手把全家桶舉到面前,伸著脖子仔仔細細地檢查了一遍,嘴里還喃喃著︰「呦,不好意思哦,我看看你名字寫哪兒了?」說完,又騰出一只手來理直氣壯地把嘴里的煙**扔進了我的全家桶,然後擺出一張非常虛偽的誠懇模樣對我說︰「美女,對不起哦,沒有看到你的名字啊,大概你認錯了吧?」我頓時石化了,我長這麼大什麼人沒見過,可還從沒見過這麼賤的男人。憤怒已經被驚訝壓得所剩無幾,我一句話沒說出來,只是下意識地一把奪回了全家桶,然後把里面所有東西統統倒在了地上。奪門而出的瞬間,悲傷感來襲。
今天是年末最後一天,我沒有遇見神婆所說的好事,工作沒有進展,感情依舊不堪。辣椒像一萬根毒針不知疲憊地刺痛我的喉嚨和我的胃,我損失掉一桶肯德基全家桶,只因為遇到一個極品賤男。
我孤魂野鬼般走在回家的路上,懷里不自覺地抱著那只空紙桶,紫色舌頭的哈尼正在家里等我,而我,任萱草,迷失在這片混沌中。
風力4到5級,我的頭發向北,我的眼淚向下。
在這半年甚至更久的時間里,我一直不敢面對,即便是我每時每刻強制施壓于我那脆弱的神經,我不爭氣的潛意識還是逃不過每一秒鐘對手機里那個專屬鈴聲響起的期盼。然而當它此刻真的毫無預兆地在路燈下響起第一個音符時,我愣愣地盯著自己的影子,竟感到一陣刺痛。
我遲疑了許久,直到確認自己已經完全擦干臉上的淚痕,平息了哭泣時起伏不定的喘息聲。才拿出手機,按下綠色的接听鍵。
「喂?」我盡量使自己的聲音顯得平靜。
「喂?」他的聲音一如既往。
「你找我有事嗎?」我努力使自己听起來禮貌而又不屑一顧。
「沒事,你,最近好嗎?」他禮貌得小心翼翼。
禮貌這個東西太奇怪了,對于陌生人是無比令人愉悅的尊敬,可是對于親近的人卻是如此那般地充滿了冷漠的距離感。
「我?我當然很好了!」我機械性地牽起嘴角,用微笑的弧度制造出一種上揚的語調。
他停頓了幾秒之後,用一種听起來很誠懇也很溫暖的聲音說︰「那就好,希望你幸福快樂!」
我沒有說話。
他又說︰「嗯,那,沒什麼事了,你早點休息吧,掛電話了,晚安!」
「晚安!」我的聲音輕得像漂浮于空氣中的灰塵,我先一步掛了電話。
張小嫻說︰難過了就蹲下來,抱抱自己。
我蹲下來,在這盞路燈下,緊緊地抱住自己,長長的影子也難過地縮成一團。我再也忍不住,像得了失心瘋似的撕扯著喉嚨放聲大哭。我記得,剛才我沒有問他過得好不好,沒有祝他幸福。他溫柔和氣的聲音好像雪花,看著美好模著冰冷。我耗費了半年甚至更多的時間終于徹徹底底承認了一個事實︰他,不再是我的他了。
站起來,將手機對準了自己的影子,狠狠地砸了下去。手機像凋謝的花瓣一樣散落在路燈黯淡的照射下。
大步向前邁進,懷里不離不棄地抱著那只空紙桶。
他像是已消失在我的生命里,冬天緩慢,雪花消失在潔白中。我聞到紫羅蘭的香氣,我愛的紫羅蘭,像他一樣消失在回憶里。
有一件事我過了很久很久才知道,就是神婆說的那件好事。從我丟下手機那一刻,它奇跡般地出現然後又戲劇般地拉開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