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上聚賢莊的大門,鄭夕顏冷眉,「跟蹤我們的是什麼人?」
秦沐風目光無溫,「可用之人。」
沿著九曲回廊,走到一座假山跟前,鄭夕顏扣動假山處的機關,假山頓時分裂,往兩旁挪移。正中央,是一條黝黑洞口,石階由外及里,一直通往地下深處。推著秦沐風走進去,上頭的假山立刻關閉,完好如初。
石階很淺,輪椅在上面滑行只是有些輕微的顛簸。
地道里很黑,所幸還有沿途的燭台燃燒著,微弱的黃光讓一切都陷在神秘莫測之中。
「這是什麼地方?」鄭夕顏環顧四周,隱隱有種黑暗中的不安。
「這里原是韋國前任左相華商的府邸。華商性格耿直,得罪了不少人,後被誣陷為奸細而滿門誅滅。我便讓人連夜修葺,這里位置偏遠,正合我意。」秦沐風說這話的時候,口吻不帶一絲溫度。
鄭夕顏凝眉,「如此工程所費需時,何況我們來時並無多少錢銀。你如何能在一夕之間做到?」
秦沐風冷冽嗤笑,「你果真想知道?」
她看著他的容色,猶豫了片刻,終于重重點頭。
「若這便是你的嫁妝,你會作何感想?」秦沐風漫不經心的開口,口吻淡漠如冰。
聞言,鄭夕顏的心頭咯 一下,不覺冷然,「你說什麼?」
「殿下說得沒錯。」
話音剛落,鄭克尚從不遠處的石室里緩緩走出來,笑看險些咬到自己舌頭的鄭夕顏,「如今功成圓滿,我也該回大雲去了。」
「三日成就,功不可沒。」秦沐風潔白的鞋子終于站在地面,卻不回頭看她一眼,只是傲然佇立,白衣墨發,昏暗的燭光下宛若神祗臨世。
鄭克尚看著秦沐風額前的紅痣,復看了鄭夕顏一眼,別有深意的長舒一口氣,「家妹年歲尚輕,少不更事,若然有錯還望殿下海涵。」
鄭夕顏的心頭微微一涼,看著記憶中一直妥為照顧自己的男子,雖然她不是真的鄭夕顏,但是鄭克尚的這份呵護,她卻銘感五內。
視線落在秦沐風的身上,俊朗的面孔,刀斧雕刻的五官,永遠陰霾不散的雙眸。他紋絲不動,驕傲而冰冷,薄唇抿出迷人的弧度,抬手間卻握人死生。
「好。」他素來回答簡潔,她素來知道清楚。
聞言,她看見鄭克尚微微躬身向秦沐風行禮,「臣告退。」
語罷,她看見鄭克尚起身時依依不舍的看了她一眼。終歸,哥哥是放不下,終歸,這份執著的依附讓她有種親情的歸宿。仿佛欠缺了多年的東西,突然之間涌入心頭,眼眶驟然熱了一下。
目送鄭克尚離開的背影,鄭夕顏目光躊躇。
「半月後,你們自會再見。」身後,是秦沐風冷冽的話語。
她轉身,四目相對,卻有種踫撞後的冷漠。他永遠的冰冷塵封,如這幽暗的地道,眼底永無盡頭。
地道交錯縱橫,沒有人帶路是絕對會迷路。所幸鄭夕顏過目不忘,只一眼地圖,什麼門什麼道都一清二楚。
門中有門,機關密布。
由此可見鄭家的經濟實力以及所花費的人力財力物力,不容小覷。
鄭家的財富遍布七國,但是從未用過鄭氏二字,皆以信物為標致,沒有信物,各個門店依舊是各自做各自的營生。就算兩家門店挨在一起,彼此也不知道老板是誰。這就是鄭家的危害!能神不知鬼不覺的掌握一國的經濟命脈!
進了石室,鄭夕顏容色微冷。
抬眼,他卻靜坐石桌前,顧自斟茶。她看見燭光落在他的臉上,照不見他眼底的黑暗。抬眼間的蒼涼,有種歷經滄桑的冷漠,一種拒人千里的無情。
「不滿意你哥的杰作?」他漫不經心的開口,抿一口茶,扭頭看她。
「豈敢。」她冷然,何以她願意陪他出生入死,他卻處處隱晦,凡事總教她最後一個知曉。
他低眉冷冷謾笑。
「你笑什麼?」鄭夕顏的面色愈發難看。
「無論你心中何想,我說過,你必得與我共進退。」此生,必得為其所有。
鄭夕顏眉頭微蹙,卻不說話,只是冰冰涼涼的看著他不動聲色的容臉,沒有一絲漣漪。
「走吧。」他轉身,她頓住腳步。
「去哪?」
她看見來自秦沐風的淡漠與清冷,「賦興樓。」
簡短的三個字,是他給的答案。
「賦興樓是為何地?」鄭夕顏眸色微恙,不知他到底要做什麼,事實上,她根本看不透他真實意圖。總是出人意料,總是不予外人知曉。
可是,他們之間,也算外人嗎?
抬頭看他,一身素潔,眉心一點朱砂,卻是妖孽般的教人心動不已。她看著他顧自坐上木輪車,優雅嫻靜,教人不忍輕易觸踫,生怕弄碎了他的安靜美好。手心微涼,她握住推車柄,一步一頓的朝外頭走去。
每月的十五,賦興樓總會聚集天南地北的飽學之士,談天論地,說古道今,詩詞歌賦。多少才學流露其中,多少人懷才不遇便在此處縱聲詩詞。鄭夕顏知道,這里必有秦沐風想要找的那人。
孺子自然有孺子的作風,一個個面色微白,眸色精光,好似這里便是他們的天下。殊不知一個個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只會紙上談兵。
外頭貼著一副對子,學子們一個個躍躍欲試。皆以文采博眾而沾沾自喜,忘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只見對子上寫著︰天道,天公地道,周而復始。
一白一藍兩名書生正相談甚歡,只听得白衣書生高聲闊語,「命術,命中無術,百無一用。」
隨即一陣掌聲,旁邊的孺子聲聲叫好。
那藍衣書生隨即上前,「美人,美若天人,斯是入懷。」
換來滿堂哄笑,果然是書生,詩情畫意不忘美人如斯。
鄭夕顏陪著秦沐風坐在高高的看台上,俯瞰底下的熱鬧非凡。誰知人群中一聲低喝,突兀而冰涼,「庸才!」
「你說什麼?」兩名書生怒色,如臨大敵般怒不可遏。書生,最重視的不過是自己的名譽,功名利祿四字排行,沒有功名,那只能握住名譽。
角落里,有一抹陰霾,是個身著墨色袍子的男人。從上至下,看不清那人的臉,但是大老遠便能聞到他的一股子酒氣,以及渾身上下散發的不屑與孤傲。
「他是誰?」鄭夕顏扭頭望著秦沐風。
秦沐風不動聲色,只是握住手心里的白玉蓮花,「他才是今日的關鍵。」
鄭夕顏驟然凝眉,視線死死盯著樓下舉止怪異的男子。他的言行似乎已經挑起了在場所有人的激憤,原本是賞心悅目之事,竟有人口出污穢,低了讀書人的身份。故而眾人皆投去冰冷刺骨的目光。
他卻不以為然,依舊自顧自的淺酌,絲毫不受外界的任何影響。
不多時,鄭夕顏便看見那人放下手中的酒杯,微微抬起容臉。
雖然說不上清秀,但也算是一表人才,只一頭的發髻有些凌亂,幾縷散發隨意落在眉前。原本長著這樣容臉的該是文質彬彬的飽學之士,如今落在他略顯邋遢的外表上,更似一個醉翁。只見他桌面上放著幾個酒瓶,清酒下肚,面不改色,可見酒量非同一般。
「我說,蠢材,蠢鈍廢材,心比天高。」他笑得輕蔑,眼神飄渺,甚至都懶得看眾人一眼,那姿態似乎不將任何人放在眼里。
「華韞!」一聲厲喝,那白衣男子顯然動了氣,「你不過是個落魄戶,如今也敢口出狂言。」
「華韞本就是狂人,不需閣下提醒。」他是華韞,月復有詩書,才富五車。
上頭,鄭夕顏的眼角突然閃爍一道精光。
什麼,他便是華韞?
「我們等布衣書生雖說才學不及你,卻身有傲氣,你呢?不過是別人桌下的一條狗。成日搖尾乞憐,有什麼資格頤指氣使?」藍衣男子不依不饒,怎麼難听就怎麼說。
華韞一口冷酒下肚,面不改色,「眾人皆醒我獨醉,醉了便能看不見這幫子蠢貨。」
「華韞你別欺人太甚!」白衣男子凌然。
起身,腳下略微有些輕顫,華韞望著手中還剩半壺的酒,「賦興樓的酒果然是王安城中最好的,只可惜竟教這些污濁之氣沾染了。」說著,當著眾人的面,將壺中之酒撒在地上。順手一拋,酒瓶應聲碎裂。
「好傲氣的男人。」鄭夕顏凝眉。
秦沐風冷冽,「越是傲氣,越發固執。」
鄭夕顏取下背上的弓箭,「要不要幫忙?」
「不必」秦沐風從按住她的箭。
只見下頭開始躁動,一個個人竟將華韞團團圍住。
華韞冷笑,眼底掠過冰涼的光,「你們一個個自視甚高,且問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答得上來,華韞就向你們賠罪。」
分明就是刁難,卻將一群書呆子生生困住。愣是一個都搭不上腔來,干瞅著華韞得意的冷笑而瞪眼。
「天地蒼蒼,何處凝霜。煙雲淼淼,天數難料。試問鬼神,堪與容身。謂之不容,空了此身。」
華韞剛走到門口,誰知身後卻響起陰柔備至的聲音,「可憐華羅衫,盡數付鬼神。一朝前世夢,酒醒無故人。」
寥寥數語,將華韞此生的悲歡離合說得一清二楚。旁人不懂,但華韞卻心領神會。驟然轉身,死死盯著聲音的出處。
木 轆在木板上發出砰砰的聲音,在萬籟俱寂的房間里顯得尤為震驚。車上的男子眉目分明,一點朱砂紅痣正中眉心,俊朗有余,妖媚更甚。身後推車的丫鬟容貌清麗,亦是尋常難得一見。
眯起戒備的眸子,華韞站在門口紋絲未動,鄭夕顏將秦沐風推倒大堂正中央位置。
風從門外吹進來,撩起華韞散落的鬢發,讓他的臉愈發寒冷,眼底呈現著顯而易見的拒人千里。
「這是我家公子。」鄭夕顏上前,目光平視華韞,不卑不亢。
華韞微微一怔,自古女子皆低人一等,如今眼前的女子竟然表現得如此從容,以至于眼底沒有半分畏懼與恭維之色。這等氣度絕非一般小門小戶的丫頭,再看輪椅上的男子,雖不言語,然抬眸間足以震懾人心。
見華韞沒有出聲,鄭夕顏道,「我家公子想請先生喝幾杯,不知先生是否賞臉?」
「華韞有三不做。」他不緊不慢的開口。
誰知秦沐風卻微微道來,「不赴無德之約,不做無德之事,不見無德之人。」
華韞驟然挑眉,心里咯 一下,眼底瞬時異光乍現。眼前的男子年紀輕輕,竟然什麼都知道,如此神通廣大,絕非常人。他的視線死死定格在秦沐風額頭的紅痣上,如此正邪難辨的容顏,絕非尋常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