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跟著穆卓軒參加一個公益晚會,晚上只有他們三人在家。
果不然剛走出門,就听穆晰然在樓下啪啪拍著桌子叫,「餓死了餓死了,還不來,別人都等的餓死了。」
穆家的習慣,家人到齊才能開飯。
看他兩走進飯廳,穆晰然用眼角瞟一瞟蘇小格,說︰「吃飯都不積極,怪不得瘦的跟豆芽菜似的。哼!」
蘇小格也不說話拉開椅子坐下來。一點一點扒拉著手里的米飯,味同嚼蠟食之無味,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吃了些什麼。
目光茫然到掛在牆壁上的電視,電視里正在直播一期公益晚會。媽媽挽著穆卓軒的胳膊,唇角彎彎很標準的笑容,在閃爍的鎂光燈下款步入場。那樣的光彩照人。
蘇小格想起小時候,爸爸媽媽左右牽著她的手,媽媽那時候喜歡穿款式簡單的吊帶棉布長裙人字拖。頭發隨便挽個發髻,跟他們父女在沙灘上逐浪,找貝殼。在躺椅上睡著的時候,被她和爸爸,用泥巴涂花了臉……
她怎麼會?又是什麼時候開始變了的呢?
那年蘇小格剛過十二歲,升入初中。爸爸第一次不顧她的哭鬧,執意將她送去封閉式管理的寄宿學校。每周放學,都要乖乖在宿舍等他來接。不許自己出門搭公車回家,不許跑去他的學校。
周末在家,也不再那麼頻繁的帶她出去活動。
媽媽也變的不那麼愛笑,常常無端看著她的臉,目光陰沉讓她覺得陌生害怕。
也常常外出,回來的時候脾氣就格外大。偶然和爸爸冷臉相對低聲爭執……
那時候,為什麼自己就沒有察覺呢?
他們那時候分明就有了裂痕,將她送去寄宿學校,故意瞞她。
「我吃好了。」不等穆啟然和穆晰然說話,蘇小格已站起身來準備往樓上走。
「是,我在年輕的時候曾受助于成才基金。」不知道主持人前面提了個什麼問題,蘇小格看母親在攝像機前,臉色有些微微的異樣,續而掩飾的低頭,重新抬頭的時候又是雍容美麗的一張笑臉。指一指自己的胸口說︰「我胸口帶著的,就是曾經接受成才基金的紀念胸章。不過很可惜,這個由穆老先生發起的基金,在他過世後也就沒有了。」
紀念胸章!蘇小格腦海里突然一閃,照片里的爸爸和顏叔叔,胸口那個她一直看不明白的東西,就是成才基金的紀念胸章。
上樓的時候,只覺得腳步有些虛浮,像是踩在綿堆里。
穆家的成才基金。那麼,這樣說,她在年輕的時候也早就認識了穆卓軒?那干嘛還要嫁給爸爸?
進了屋門,蘇小格開始大口大口的喘氣。似快要呼吸不過來了一樣,眼前虛虛的,是爸爸倒在玄關的樣子。蒼白的臉埋在黑紅色已經凝固了的血液里,因為掙扎,蹭了一地血跡。
他那麼喜歡干淨的一個人,卻在血泊里掙扎**……
在衛生間里吐了個干淨,胃里才好受一點,躺在床上,又拿了那張照片翻看。
發現後面寫著一排秀娟的小字。「1985年5月3日攝于清風苑。」
字體雖然不如現在這樣成熟有力,但還是很眼熟,是母親的字體。
剛打開電腦,準備查一查關于成才基金和穆老爺子,就見晰然皺著一張小臉,嫌棄兮兮的推門進來。在門口稍稍停留還是走了進來。
「喂,你身體好一點了沒有。」十分囂張的表情,眼里卻滿是關切的問。
前幾天,母親跟穆卓軒出去旅游不在家,穆啟然著手收拾舊宅沒有回來,穆晰然一個人睡覺得害怕,晚上就抱了枕頭找她來。各種嫌棄之後,還是爬到她的床上,鑽進了她的被窩里。
「我沒事。」蘇小格說話的時候,嗓子里似乎塞了什麼東西,微微有些啞。
晰然皺了皺眉,走上來,一把將她手低的電腦收起來,放在桌上,又將她枕邊的一本書拿走,說︰「不舒服,就早點休息,這點常識都沒有!」
小孩子單純的臉,瞪著眼楮,老氣橫秋的說著,幫她拉開被子。
有那麼一瞬,蘇小格覺得胸口挺疼的,很尖銳的那種。她看著穆晰然的臉,想,你怎麼不像八歲的時候那樣對我,讓我討厭你。還有你的哥哥,為什麼要那麼溫柔呢?
不那麼溫柔的話該多好,那樣就算你爸爸他真是我的殺父仇人,我也會毫不猶豫手起刀落,為我逝去的父親報仇雪恨。
她想著,將視線自穆晰然的臉上別開來。
晚上睡不踏實。
昏昏呼呼一直做夢,夢見爸爸那雙含笑的眼楮,還有媽媽偶爾看住她時嫌惡的樣子。
又夢見自己手上握著一把尖刀,血淋淋對準穆卓軒,卻怎麼都刺不下去。每次手起,自己先覺得難過的無法自制。
听到穆啟然溫柔叫她,「小格,小格……」忽而又是穆晰然那張囂張兮兮的小臉,帶著點惶急問她,「你生病了嗎?」
只覺得無比揪心。突然驚坐而起,一身冷汗。
什麼時候開始,他們在她心底已有了如此的位置,做夢夢到他們受傷害,就會覺得如此的疼。居然在不知不覺中,他們在她的心里已是不可替代的家人。
在去學校的車子上,穆晰然看看蘇小格的臉,問,「你好點沒有?」
大約臉色實在太過難看,連她都發覺了。
昨夜驚醒之後,便整晚沒能睡著,又上網翻了許多關于成才基金的資料。一張臉青腫起來,雙目灰暗無神。
關于成才基金的資料並不多,但關于穆老爺子的傳奇很不少。
少年壯志,白手起家。在四五十年代成為中國沿海地區第一批涉外商人。
進口各類電子產品,出口食品,輕工業品以及紡織產品。
文化大革命期間,一直旅居國外,在國外又創下一番事業。直到八十年代末國內經濟開放,他才帶著一家大小遷居回國。
在他和兒子穆卓軒的打拼下,重新建起了穆家的商業帝國。
「要不請哥哥幫你向學校請假,小午叫吳醫生來看看。」穆晰然又擔心的說,是真的特別擔憂的眼神,靠過來用小小的掌心貼貼蘇小格的額頭。
他們兄妹的習慣,還真是像。
蘇小格笑一下說︰「沒事,就是昨夜睡的晚了點,沒睡醒。」
送她們上下學的張師傅,大約從未見過她倆如此親近友好,自倒車鏡里看著我們,一時詫異的瞪大了雙眼。
到校門口,再看到達語,蘇小格就已經做好了決定。
下了車,就直直向他走過去,將那張被她窩在手心里,捏出微微汗意的照片拍到他的掌心里。
「還給你,我不需要。你可以丟了它,或者拿回去交給顏叔叔。」
因為對他們的突然出現,和這張照片起了戒心,說話並不客氣。
達語低頭看了一眼,愣一下,又有些不確定的樣子抬頭看她。茫茫的一雙大眼,黑的刺透人心的亮。
「你不是連一張你爸爸的照片都沒有嘛?那天他听說後,回家就開始翻箱倒櫃,終于找出這樣一張老照片的。」
他瞳仁那麼黑,很純淨。靜靜的看著她的樣子,那麼認真,讓蘇小格一時無法說話。
「可以把不喜歡的人剪掉。」他說。又捉了她的手,將照片放回到她的手心里。
蘇小格一怔。好半天沒能出聲。
大約,在她心里一直住著一只鬼。
這些年來,恨著母親,無法原諒她。並不是別的原因,而是……從一開始就對她有所懷疑。
也沒有真正相信過,爸爸是突然病發身亡。
只是這一想法太可怕了。被她一直深埋心底,不敢去看,去想,去踫。
假裝這樣的懷疑從未存在過一樣。
「對不起。」蘇小格說著,又慢慢收緊了手指。
她想,關于事實,往事被這樣無意的掀開一點縫隙,而她自己卻又親手將它惶惶關上。
不知道爸爸在天之靈,會不會怪她不孝……
只是突然想要像別人那樣溫柔待她一樣的,溫柔對待別人。現在站在她身邊的家人。
可是要真正放下,不是那麼容易。蘇小格一整天都渾渾噩噩糾結著,在和自己做著思想斗爭。
直到達語帶著穆晰然跑到她的教室里來。
「噯,你們怎麼一起跑到這里來?」看到穆晰然,蘇小格還真是嚇一跳。
這小公主平日里在車子里等她幾分鐘都要不耐煩的嘟囔好久。
「你電話關機,人又半天不見出來,我還以為你病的掉進廁所里了呢!」
她氣鼓鼓的樣子很可愛,兩個臉蛋包子一樣的嘟著。整個人都是發怒了的小貓似的瞪大雙眼,認真看蘇小格一圈,才又說︰「算了,懶得和你計較。」
蘇小格差點就忍不住要伸手上去,捏一捏她的面頰。
一出教室門,陽光刺眼,整個人只覺的眼冒金星,腳下都是虛飄的。和他們並排走了幾個台階,心里剛想著,以後再也不敢這樣熬夜了。大腦就轟的一片空白,腳下一虛,整個人就要栽下去。
在失去意識的那一瞬間,覺得自己被人一把抱住了。知道自己是滾下了台階,但沒有預料中的尖銳痛楚傳來。
那一瞬的眩暈過後,看到晰然橫著從樓梯上奔下來,帶著哭腔的聲音叫,「姐姐,達語……」
想要開口說話,卻只覺得天旋地轉,大腦不受控制,找不回自己的聲音。
知道是達語掐了她的人中,拍的臉蛋啪啪響時心里還在苦笑著嘀咕,這家伙純屬于報仇吧,打這麼重。
「你干嘛打我姐姐!你不許打她……」第一次听穆晰然這麼大聲的叫自己姐姐,蘇小格還是有那麼點欣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