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鈺沒有想到,這麼快會再見到喬曼。
接到電話,趕來的樣子有點急,車子在巷口停了,快步擠進人群,一看到等在店門口的姑娘,就急切問,「人呢?」
姑娘向里面努一努嘴。
喬曼依舊坐在靠門的圓凳上,樣子有點局促,雙手緊緊捏著手袋,听見他的聲音回過頭來。
顏鈺目光上下迅速掃她一圈,略略顯得不安的臉色就淡了下來,揚手叫其他人出去,才問,「出什麼事了嗎?突然到這里來找我。」
「不……」喬曼立在門口,姿態依舊端的疏遠矜持,「什麼都沒有。」她說著話,抬手掠起鬢角的頭發。那是她緊張的時候慣有的動作,顏鈺默默看著她,腳步微微頓一下,便抬腳擦過她的身體,徑直進了屋,彎腰在靠窗的藤椅里坐了,伸手將茶海里的細瓷杯子拿出來,用湯湯的茶水沖洗一下,倒杯茶,慢慢的抿著。等她說話。
房間里,一時安靜的讓喬曼微微不安起來,捏住手袋的雙手,青筋微凸。
他已不是她記憶里的那個人,說話,做事,連投過來的眼神都叫她感覺陌生到惶恐。
「關于小格……你早就查過了吧?」她猛然抬頭,目光靜靜迎上去問。
「什麼?」顏鈺依舊施施然很是放松的樣子,茶杯挨著帶笑的唇齒間,彎眉笑著看她。喬曼看著他的臉,看著那張已經跟記憶里沒有任何重疊的熟悉的臉,那種陌生的感覺卻叫她心底的不安一陣緊似一陣。
寒意自脊背上慢慢爬上來。
喬曼低頭,又斟酌一下,才說︰「顏鈺,我們當初在一起有多久?」
顏鈺帶笑的臉,終于現出一點點裂痕。
「我記得以戀人的身份在一起也有五六年吧,之前和易陽我們三個人混在一起的那段時光加上,感覺就像跟你在一起半生那麼久。」她笑著,目光靜靜向遠處。
「那時候真年輕啊,你走的時候我才二十一歲,剛剛懷上她。我還記得自己當初對未來的種種設想。你聰明點子又多,學習金融,可以到大公司供職,或者干脆自己開個小店。我喜歡音樂,可以做個音樂教師。我甚至給剛剛住在自己肚子里的她起好了名字,叫顏素……那時候,你在我任何的幻想中,都是主角。可是顏鈺,你走了,整整十年。」
她嘆息著,目光淡淡落在他的臉上,相逢以來的第一次,如此細致的打量他。
「後來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我和易陽結了婚,他待我和小格很好。他說小格是她的小公主,是他的格格大人。他不能再要一個孩子,來分享他對小格的愛。他教她說話,走路,帶她做所有她喜歡的事情。我記得小格學會的第一句話,就是含著口水叫他爸爸。易陽當時感動的,話都說不出來。」
「再後來,你回來了。易陽死了。」喬曼在圓凳上慢慢的搖晃著自己的身體,聲音輕慢自持,「小格一直恨我,以為易陽的死,是因為我的辜負。她那麼敬愛他,一直自小時候的記憶里走不出來。在她心里,沒有誰比易陽更親。」
話說到這里,喬曼的目光就顯得悵惘,掠向遠處的視線一片空茫。唇間帶著一抹淡淡自嘲的笑。
「曼曼,我在趕來的路上還一直納悶呢,我在這個城市這麼多年,你明明知道在什麼地方可以找到我,卻遲遲未曾露面。連易陽死後,你願意向穆卓軒伸手求助,也沒有找我。這麼久了,怎麼在今天突然就願意前來這里見我,原來是要跟我說這些啊!」
顏鈺慢慢放下手上的茶杯,手指一點一點搓動著拇指上帶著的碧玉扳指,低頭揚起唇角,眼底一片滲寂。
「你還真是……」他調笑的口氣,話卻沒能說出口。
「顏鈺,我們倆在這段關系里,誰都沒有虧欠了誰。你離開我背叛我愛上別人,我沒能等你十年,轉身愛上易陽。我們唯一虧欠了的,是易陽。過去的事情都已過去,現在……」
「嗯?」顏鈺薄唇依舊揚著點笑,半眯著一雙幽然邪魅的眼,拖著聲音詢問一聲,揚眉看她。「現在?」
「你若真心要對小格好,心里當她是你的孩子,那麼請你今生今世永遠也別讓她知道,你才是她的親生父親。別把她拉進你的黑暗世界里,別讓她失去對這個世界唯一的懷念和依戀。」
喬曼說完這句話,已站起身來,目光迎上顏鈺那冰冷的視線,並不躲閃。
啊,她今天前來,講那麼多鋪陳那麼厚的一層記憶讓他愧疚,就是為了說出這一句話啊。
她還真是,視他如同細菌病毒呢!
顏鈺臉上看不出任何異樣,只微微低了頭,過許久才悶聲笑了一下。眉眼微立,帶著點輕笑的尾音,說︰「曼曼真殘酷呢,你對我。」語氣里一片蕭殺。
離開這些年,她第一次主動找他,居然是要求他永生不要和女兒相認。
哈,他低著頭,笑的自己心都疼了。
不知道喬曼什麼時候已經離開。窗外西斜的陽光,自窗欞里照射進來,在他臉上身上,落下一格一格濃烈的陰影。像是將他整個人,切割分離開來了,顯得突兀而猙獰。
他還記得,那一年再次回到這片大地上的時候,第一件事情,就是想要看到這個讓他想念,且痛恨不甘的女人。
那天下著雨,因為不知道她當天是不是有課,會不會出現,他在她執教的大學門口等了足足四個小時,才看到她踩著下課的鈴聲自里面出來。
手上打著傘,腳步輕盈,遠遠的就自唇角蕩開一個笑。他看著易陽牽著小姑娘的手微笑著等她走近,看著他們輕輕擁抱,牽手離開。
那麼幸福明亮的一家人,幸福的那麼刺眼。
大約是那個時候開始,才真正有了殺意。想要破壞掉這看似美好的一切。
再見到易陽,易陽到顯得很幸喜,依舊帶著他的小姑娘,遠遠的看到他就沖他笑。叫他,「哥……」說︰「你回來了,不會再走了吧?」
說著話,將他的小姑娘寶貝一樣攔在身前,笑的一臉真誠,說︰「小格,叫叔叔。記得的吧,這位顏叔叔,你見過他的,還叫過一聲爸爸呢。」
看著小姑娘那張跟喬曼太過相似的臉,俏生生的眉眼望著他的樣子,讓他覺得難受。
「易陽,為什麼不帶曼曼來?」他說︰「你要將她藏起來到什麼時候?」
易陽那張原本微笑著的臉,有一刻的呆滯,續而,低頭自皮夾里拿出五塊錢給他的小姑娘,叫她在門口的櫃台上去買她要吃的香草冰淇淋。才說︰「曼曼她……不太想見你。」
依舊的眼底坦蕩蕩,沒有一絲歉疚。
哈……
「是嗎?那要怎麼做才好呢?」他看著蘇易陽慢慢陰沉下來的臉色,倔強而戒備的抻著脖子看他。「要不要將她留下來?」目光落在捧著冰激凌奔奔跳跳回來的小姑娘的身上。「曼曼總會想起接自己孩子回家的吧?」
說著話,伸手就去牽那小姑娘的手,卻被易陽橫過胳膊來猛然一檔,用力過猛的手肘直直敲在他的心口上。抬手迅速將女兒拉到自己身後。
「易陽我不想為難你的,你知道。咱們好歹兄弟一場,你也叫了我這麼多年的哥,你能將我的妻子照顧的那麼周全,我也會將你的孩子當自己孩子一樣照顧妥帖。」
「顏鈺!」這一次,他終于不那麼恭敬親和的叫他哥了,連名帶姓叫了一聲顏鈺,怒目而立。
「真是長大了啊,這樣憤怒的表情,居然有那麼一點點震懾力。」他抬手拍拍蘇易陽的肩膀,惡意的,嘴唇湊近他的耳邊說︰「你知道嗎,你分享了我生命里所有的好東西呢。你怎麼可以這樣知恩不報呢?」
「知恩不報?」蘇易陽輕聲念著這個詞語,一臉傷感,說︰「我以為我們是兄弟。」
「兄弟?哈……」
說著話,就想起在a國的那幾年,血腥、殺戮、奔逃,命懸一線。
兩個手指拉一拉他柔軟的格子襯衫的衣領,說︰「真干淨呢,雙手也是,我們從同樣的地方出來,被同樣的人當做工具養了十幾年,為什麼只有我變成了如今這個樣子?」
易陽大概看見了他微敞著領口的襯衫下,那早已愈合了的猙獰的傷口。突然上前一步,抬手扯開他的襯衫。
刀痕槍傷,皮膚幾乎沒有一處完好。
「哥……」
「別在這麼叫我了吧……」他笑著輕輕掩上自己的襯衫,「我也不想再和你做什麼兄弟。我只想將你欠我的拿回來。或者追加點利息什麼的。」笑著,目光投在遠處,看住站在玻璃窗前好奇張望的小格說。
「請不要傷害小格和曼曼。」這是他最後對他說的一句話。
易陽那麼聰明,怎麼可能沒能感覺到穆家存在的問題?
可是如果不是自己當初那樣出現在他的面前,不逼迫他恐嚇他,他是不是就不會冒險去偷偷調查穆家底細,和他離開這些年的真相?不會那麼年紀輕輕死去?
回想舊事,總讓他有種隔世了的陌生感。起身自店里出來的時候,天已擦黑,達語居然開了車子來在巷子口等著他。單薄高瘦的少年,一身黑衣筆挺,站在夜色下,就像閻羅一樣陰冷。
在店門口,久久凝視著少年,突然覺得自己這些年,跟那死去了的穆老爺子,沒什麼兩樣……
抬手整一整壓皺了的衣服,垂了眼眸,臉上的表情就恢復了以往的波瀾不驚。
抬腳上了車子,說︰「在上海要住的房子你看過了沒有?」
「看過了,很好。」言語依舊簡明扼要。
「你喜歡嗎?」
「……」
達語回頭,有些莫名的看一看閉目養神的顏鈺,沒有吱聲。
「走吧。」顏鈺說,聲音里透出一點點疲憊。
為什麼回來這麼多年,直到現在才敢出現在喬曼的眼前呢?顏鈺唇角靜靜的溢出一抹笑來。是啊,因為早在多年前就自她的眼里讀出來了,她已忘記了他,愛上了易陽。
對易陽的一路相逼,仇恨,直到現在才真正看清楚,原來只是對她求而不得的妒忌。
輕輕的摁住突突跳動的太陽穴,在寂靜的車子里,笑的無聲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