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小格坐進自己車子里,跟母親隔開一個空間,才覺得安全一點。
車子啟動起來,一把甩上車門,猛然竄出去。
世界烏黑一片,她困在其中。車子在這沒有光亮的世界里像是盲目奔跑的瞎子一樣,不管不顧,奮力前行。
突然不知道撞上了什麼,車身劇烈顛簸一下,她就被從位置上高高顛起,腦袋一歪,撞在車上。銳疼讓她恢復了一點理智,慌忙抬手抹干雙眼看路。
身後有車子不斷鳴笛,追了上來,是穆啟然。大眾開不出賓利的速度,這是真理。
車子很快被他追上,迫到邊緣,車身擦到路障上,發出尖銳的聲音一路火花四濺,終于熄火。
她像是呼吸不上來似的,在車子里大口大口喘息。看穆啟然迅速跳下車子,跑過來站在外面看她,大力敲著她的車窗。
在微弱的車燈下,依舊能夠看清他鐵青著的臉,眉頭緊緊擰起。
兩人隔著一層玻璃對視,都不說話。
過許久,蘇小格才伸手開了車門,他抬手扶住她的胳膊,讓她走出來,說︰「車技不錯。」
「嗯,有段時間沒開了。」蘇小格別開臉,撩著額前的頭發,應一句。
似乎她的故作輕松,並沒有感染到他。他仍那樣恨不得殺人的目光垂眼凝視著她。
讓她有些理虧似的縮了縮脖子,接著說︰「飆車、超速,駕照被扣,才拿回來。」
「發駕照給你的人,根本就該抓去坐牢。」穆啟然口氣憤憤的樣子,孩子一樣無理的話,幾乎讓她發笑。
她看看自己的車子,幾乎全毀了。左側車頭撞的塌陷下去,前燈掉下來,車身劃出一道深痕。穆啟然打了電話,請人拖車維修。而她憋在胸口的那股郁氣,到因此而漸漸平復。
抬腳一坐進穆啟然的車子里,她就不自在起來。
鼻息間,隱隱飄著一股陌生的幽香,那是屬于女子身上的香水味道。
蘇小格揉揉鼻子,身體向後縮一縮,想要自那香氣的飄繞中躲出來。
穆啟然到沒再開口諷刺她。回頭掃她一眼,只是悄然搖下車窗,伸手又幫她將座位調低一點,「稍微躺著休息一下吧,看你的樣子很累。」
是,怎能不累。蘇小格閉上雙眼,在心底嘆息一聲。
今天過的簡直就像打仗,跟這個斗完跟那個斗。還要時不時的提防著,那個藏在深處的,依舊深愛著他的自己……
在昏暗而沉寂的狹小空間里,人的感官越發敏銳。蘇小格閉眼,自那絲絲縷縷的香甜氣息中,輕易分辨出熟悉的,屬于他的,陽光下草木一樣的清新味道。耳邊,是他均勻清淺的呼吸……
心漸漸安寧下來。微微張開雙眼,目光不受控制,悄然溜到他的臉上去。
看微弱的月光,剪出他堅毅俊挺的側影。
那麼,那麼想念他。渴望踫觸他的心,都要疼起來。
幾乎就要伸手上去,模一模那微微隆起的眉心……他還在生氣。
她手還沒有伸上去呢,車子卻突然,「叱……」一聲停下來。
那迷惑了心智的魔法解除,蘇小格在他驚訝側目的視線中收回手指,微微尷尬,轉過臉去。
「這是……哪里?」她問著推開車門。穆啟然推開車門的動作卻因此一僵,唇角突然抿起一個冷笑。目光如冰,聲音轉回凜冽尖銳,「蘇小格,你忘的到真夠干淨。」
站在車外,才看清楚眼前這棟時近百年的歐式樓房。綠色藤蔓攀爬上褐色的樓身,自大大的白色窗欞垂落下來,像是綠色的帷幕。有風吹過,花影在月下婆娑。
蘇小格忍不住瞪大雙眼,腳步微微向後退了一步。他居然帶她回到穆家老宅!
這個儲存著他們所有記憶的,美好,或者罪惡的地方。
蘇小格臉色陡變,心里抗拒著,腳步再次後退。
穆啟然側目看她,再次,「嗤……」的發出一聲冷笑。
蘇小格看他一眼,只得端起一臉平靜的樣子,低頭尾隨在他身後。
這里絲毫未變,牆面和家具上了年陳,有了點歲月的痕跡。連燈光,都顯出一點點陳舊的暖黃。地上的暗紅撒花手織地毯,依舊柔軟如新,發散出一點暖暖的棉毛味道。以及讀到一半倒扣在桌上的書籍,那曾是她的喜好和習慣……
左手,是蘇小格曾經住過一小段時間的房子。窗台上的鈴蘭依舊在,葉子翠綠,開了淡藍色的花。不知道是誰在悉心照顧它,青花瓷的盆子里,土壤還是濕的。蘇小格只覺得心底微微一軟。
穆啟然站在她一臂的距離凝視著她。灰灰的,溫柔下來了的目光,淺淺的呼吸相聞。
蘇小格只覺得,進了這房間之後,渾身都不對勁兒了。行動不受大腦控制似的。
「別用那樣的目光看我……」她仿佛听到那晚,他說過的話。
十八歲,在這里,被他稀世珍寶一樣的抱在懷里。她第一次感受到被珍惜著的,充盈的,填滿的幸福。
像是受了蠱惑,蘇小格緩緩仰臉看他。見他慢慢的,慢慢的向她壓來。她不由自主的,就閉上了雙眼。
突然,握在手里的電話像是敲在心口上的警鐘,在這無邊的柔情寂靜中,乍然響起。
蘇小格猛然張開雙眼,看著在自己眼前放大了的,穆啟然的臉。脊背迅速僵直,竄過一絲涼意。「我這是在做什麼?」她被自己的舉動嚇了一跳,微微退了一步。
穆啟然依舊保持著那樣的姿態,看著她。慢慢的唇角噙上一抹嘲弄的笑,突兀的,「嗤……」恥笑出聲。
「蘇小格,你到底在期待什麼呢?你看看你自己現在的樣子……多有趣!」他指尖微涼,點在她的唇上。突然瞳孔一暗,手腕下壓著,捏住她的下頜,將她的臉拉近一點凝視著她。眼底暗影重重,讓她害怕。
手上用了力氣,蘇小格疼的幾乎流出眼淚來。他才哈的一聲諷笑,將她一把自眼前推開。
像是手上沾到了什麼甩不掉的髒東西,低頭抿了唇,認真拍了拍手,掏出手帕細細的一根一根擦拭。
蘇小格只覺得無比羞恥,心底的寒意蔓延四肢。
他是穆啟然,但不是她曾經那麼熟知的他……
手里的電話響了又響,她才自僵持中緩緩恢復過來。在他嘲諷的目光中木然接通電話,是達語。
她,「喂……」了一聲。那邊就傳來達語松下一口起來的嘆息,「這麼晚,怎麼不在家里?我買了一些牛女乃之類的東西,帶過來放在冰箱里,吃的時候記得熱一熱……」
大概是這邊太過安靜,達語突然意識到什麼似的,問,「你在哪里?」
蘇小格的電話有些老舊,漏音嚴重。她看見穆啟然放松下來的唇角,又猛然勾起一個冷笑,目光刀刃一樣鋒利,掃過她,轉身摔門而出。
「你……在蘇州?」達語一向沒有太多情緒的聲音,突然拔高幾分。
等不到蘇小格的回答,便啪嗒一聲掛了電話。蘇小格微微蹙了眉,想,這大半夜的,達語這話會不會令穆啟然誤會?
回頭看一看空蕩蕩的走廊,突然又驚駭的笑。到現在居然還說什麼誤會不誤會的……
不過,看來這次回去,一定得從達語手上拿回自己的鑰匙才行。
達語手上有她的鑰匙,也實在是沒辦法的事情。
那一年,蘇小格從醫院痊愈出來,已花光了所有積蓄。
走出穆啟然送她的那所房子,才開始了真正意義上的自力更生。
大二的時候,穆啟然資助她玩兒的工作室,一時成了她的所有生活的經濟來源。
雖然工作室以定制高端禮服、婚紗,已小有名氣,但人手少,制作工藝復雜,許多加急訂單都接不了。再加上高昂的辦公地租金,人員薪資,幾乎壓的她喘不過氣來。
為此,有時候看在酬勞豐厚的份兒上,她也忍不住的會接一兩個加急訂單。
日夜加班,一天只睡三四個小時是常有的事。
十二月低,她在連續加班二十幾個小時之後,終于扛不住的發起燒來。
昏昏沉沉模回租住的房子,找了幾顆藥胡亂的吃了,就和衣躺倒在床上昏睡過去。
也不知道具體睡了多久,突然在,「 當……」一聲巨響中驚醒過來。
就見達語入室搶劫似的,風一樣卷進她的臥室里來。
看到雙眼依舊迷糊著,直挺挺坐起身來的蘇小格,他那張緊繃著的臉唰一下黑下來。
猛然上前一步,蘇小格看他那架勢,像是要找她打架似的,慌忙向後一縮,認慫似的擺手說︰「有話好說!」話剛說完,就被他猛然抱進懷里。
霸道強勢,自齒縫里擠出幾個字來,「你敢隨便給我自殺,試試看!」
大概,在他的意識里,一個女子遇到那種事,早該不負重荷,自殺身亡幾次。
蘇小格見他看著自己的目光,黑的發藍的瞳孔漩渦一樣,都要將人給吸進去。
第一次見他這樣失措,蘇小格有些忍不住反過來安慰他。「哎,禍害遺千年的,我怎麼可能自殺嘛!」
不知道哪里又觸到了他的發怒開關,蘇小格被他推著腦袋,一把塞進被子里去,找來體溫計,粗魯塞進她的嘴巴。再也不看她,也不跟她說話。
下午,幫她修好門鎖的時候。他就自作主張,直接留了一把鑰匙在手上。
開始蘇小格並不覺得如何。畢竟他是顏叔叔的兒子,自己和達語自十六歲踫面,成為朋友已是多年。而之後的幾年,兩人的相處模式更像家人,姊妹一樣的親近。
她所有丑陋的,難看的樣子,達語都看見過。
她覺得自己在達語面前,根本沒有什麼可以掩藏的秘密。也,沒有那個必要。
而達語自小生活在國外,為人坦率直接。一向都是很有分寸的人,可是現在……
她突然覺得,達語太過關切深入她的生活。對他,並不是什麼好事!
蘇小格原以為,自己今夜是怎麼都無法入睡的。誰知道,喝了保姆送上來的熱牛女乃,倒頭馬上就睡了過去。
一個晚上,都一段一段的做夢。
夢見穆啟然輕聲叫她,「小格,小格。」
夢見他送給她的那件小禮服,夢見他說︰「我不會再讓任何人傷害到你,誰都不行。」
夢見他給她蹭傷的膝蓋上藥,說︰「沒見過你這麼皮的女孩子,又倔,又不听話。還愛折騰人。」
又夢見他一寸一寸的,細細的撫模她的臉蛋,被踫觸的感覺那麼清晰。听他小聲的說︰「小格,你到底在想什麼,還是在怕什麼?」
在夢中,心酸的,眼淚都要流下來。
第二天,一早起來,突覺得困擾了她許久的燙傷不那麼灼疼了。
這才發現,那傷口已被人細細處理過。擦了藥膏,貼了紗布……
抬手覆住傷處,胸口又窒息似的抽疼。蘇小格在心里發誓,穆啟然,為了你,我以後再也不會前來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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