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艾蘭退出去,穆卓軒又仰著身體,在座位里微微假瞑一會,才又抬手,拿了電話,撥出去。
電話嘟嘟響了好久,對面才接起來。不知道她在什麼地方,在做什麼,顯得有些甕聲甕氣,接了電話輕輕,「喂……」了一聲,續而是幾下零碎的輕咳。
「你,感冒了?」他條件反射,听她聲音異樣,立馬緊張起來。
「哦,嗯,好像有點。」蘇小格吸溜著鼻子,咳咳兩聲清清嗓子。滿不在乎的樣子,不知所謂的含糊回答著他。
「怎麼那麼不小心……」穆啟然听她那細碎的咳聲,聲音啞啞的,仿佛還挺嚴重,口氣就有點急了,「量過體溫沒有,吃藥了沒?」
她感冒,總伴著低燒,有時候體溫一路上升,來勢洶洶很是嚇人。
說著話穆啟然已自椅子里起身,一把抓起掛在一邊的大衣準備出門。
「……」電話那端卻微微沉默一瞬。似乎將電話拿離嘴邊,忍耐的輕咳兩聲,才又說︰「還沒有。你……打電話來有事嗎?」她問,聲音輕輕的,卻听的他心底一冷。
微微頓一下,突的自嘲的抿出一個笑來。聲音里也少了幾分溫度,說︰「我通知你一聲,明天的董事會會議,他可能會叫你出席,你一定不要參加。」
蘇小格似乎微微一怔,但很快說了一聲,「好。」
沒有一句多余的話。甚至連一點點驚訝、質疑的樣子都沒有。如她在穆家生活的這些年,看似溫順,其實是對所有人,所有事情無所謂,不在乎的敷衍態度。
穆啟然握著電話,看著抓在自己手里的衣服,听著電話那端,來自她的輕輕的咳聲,微微皺眉。忽而又,「哈……」的自嘲的嘆息的笑著,啪嗒掛了電話。失神一陣,又覺得微微悵然。
有時候覺得,她真是厲害。什麼時候都能那麼平靜,什麼情況下似乎都能笑的出來。所有的感情、過往,傷害、疼痛在她,莫過彈指之間,過後便煙消雲散。在她心上好像留不下任何痕跡,就像她身上帶著某種超強的自愈能力。
說白了,也是冷情。對自己是,對別人更是。
蘇小格握著電話,站在一堆準備收拾的行李中間微微發怔,絲絲的感動和揪心的疼。又覺得微微的不安,穆啟然,似乎並不像她想象中那樣,兩年的時間過去,真的自那段感情里抽身,痊愈……
手邊,剛丟進行李箱里等待折疊起來的衣服,堆成了小山。還沒來及動手,就听見砰砰的敲門聲,規律的悶響。蘇小格這才回過神兒來,以為是達語忘掉了什麼東西,又回來拿,起身踩著一只拖鞋,跳著腳去開門。
吧嗒開了門,人卻愣在了原地。
站在門口的人是穆卓軒,黑色的羊絨大衣,肩頭落的雪融化了,留下一點點難看的水漬。身邊還站著另外一個健壯的,面無表情的黑衣男子。和達語一樣的,大冬天依舊襯衫西服,穿的十分單薄。蘇小格掃他一眼不由打個寒顫。
微微遲疑著,身體讓開一點,又覺得不妥,干脆向後退開幾步,拉開門請他們進來。張嘴只說出一個,「您……」字,想起穆啟然剛剛打過的電話,突然了然,便抿了嘴,定定的凝視著穆卓軒。
「一個人?」穆卓軒很自在的樣子問著,抬腳就進了門。將身上的大衣月兌下來,順手遞到小格的手上。
蘇小格走在他的身後,被他這突然的大駕光臨,弄的有些手足無措。接過他遞來的衣服,雙手捧著,悄然將地上四散的行李用腳尖往一邊扒拉一下。直直站在穆卓軒的對面,一臉問號的看著他。
「你這是準備干嗎?」穆卓軒一張臉,突的顯出一點點嚴厲。自一堆行李旁繞開來,坐在沙發上。「自己家的生意不好好學著打理,跑大洋彼岸去給別人當個小助理?」他說著,就自身邊黑衣男子的手上接過一份啟開來了的航空件,「啪……」一聲丟在桌上。
「你媽媽尸骨未寒,你這就急著離家出走。讓我以後怎麼有臉見她?」
蘇小格被他突如其來的怒氣嚇的一愣一愣的。
如果沒有記錯的話,十八歲的時候,她已自那個家里出來了。那個時候,他可是什麼話都沒有說過半句,怎麼這個時候卻……
穆卓軒看她一眼,口氣突然緩和,說︰「你這個孩子啊……」
重重的嘆息,目光里盡是心疼和不忍。「脾氣不知道像了誰,這麼倔。當年我若不依著你,叫你胡鬧幾年,你能听我的話回家來?這兩年,不是我安排了啟然、晰然、笑笑幾個人特意照應著你,你以為就憑你自己一個人,在外面真的能活的那麼舒坦自在?真是個傻丫頭!」
是呀,這些年來,其實一直居人籬下,從未真正的**過……
他說的全部都是事實,她只覺得慚愧無地自容,根本無法反駁。
穆卓軒說完,看她微微呆愣的表情,抬手帶著一點點寬寵的樣子,在她光潔的腦門上輕輕彈了一記。
蘇小格微微驚詫,撇開腦袋,愣神。覺得眼前這個和善的,親切的穆卓軒十分陌生,想著,又微微退後了一步。
「哎……」他又嘆息一聲,突然頓住,看住蘇小格的雙眼,說︰「當年,也是我遇見你媽媽的時機不對,才會……」
「別,別說出來。」蘇小格像是被人猛然燙了一下似的,幾乎跳起來,突然開口打斷他的話。
穆卓軒一雙眼,閃過一絲輕笑,微微露出一點點難過的樣子,接著重重嘆息一聲,「我們上一代的恩怨舊事,還是傷害到了你們。這些年,沒能像對啟然、晰然那樣對你,叫你在外面受了許多委屈。」
蘇小格依舊捧著他的衣服,雕塑一樣的站在他的對面。臉上的表情有三分驚,三分悲,更多的卻是戒備的,不可置信的凝神牢牢看住他的樣子。
這些年,他終于肯承認了嗎?她是他的女兒。
「因為我對啟然、晰然,以及她的媽媽心中有愧,所以……」
哦,原來如此。蘇小格緩緩別開身體,捧著的衣服慢慢將它掛在衣架上,背對著他,抻著脖子,很倔強的一個姿態。突然聲音冷硬,帶著一絲譏諷,「你對不起的,何止他們?」
穆卓軒微微一怔。
「你沒出現過的那些年,我媽媽、爸爸的感情真的很好。如果沒有你,如果沒有你的存在,如果你從來沒有出現過,他……我爸爸他,他就不會……」
媽媽就不會惦記著要回到你的身邊,而害死爸爸!這是深埋在她心口的一枚刺,雖然媽媽已經死了,可她依舊深切痛恨著那個,曾經對她最愛的爸爸,下了恨手的她。
蘇小格說的艱難,聲音哽在喉嚨里。
穆卓軒突然覺得有些不忍,起身上前,安撫的拍拍她的背,「是,我對不起的何止誰一個!」微微唏噓出聲。
他在這真真假假的感情和言語里,讓蘇小格更加確信了他的身份,沒有一絲懷疑。
「我這一輩子,就一個爸爸,叫蘇易陽。我只有一個爸爸,也只認他一個爸爸。除了他,我再也不會叫任何人爸爸。」蘇小格說的有些激動。
「你既然在早些年,在我出生的那天沒有說過這些話,那現在也就別在說什麼過去,愧疚,苦衷。什麼話都別說,就當這些事情根本不存在。」穆卓軒並不反駁,等她嘶聲說下去。
「怎麼可能不存在呢?」他的聲音不覺也染上幾分傷感蒼涼,抬眼直直盯著蘇小格的雙眼,說︰「都是因為我,害了你和啟然!」
他一句話,猶如晴天一個霹靂。轟的一聲,蘇小格愕然收住了聲音。
他說,穆啟然……
她和穆啟然,她和自己的親哥哥……
原來穆卓軒,原來他什麼都知道……
原來他這次風雨兼程而來,為得是這個……
突然血液上涌,那種強烈的羞恥感讓她無處躲藏。又覺得恨,深切無處釋放的悲哀。若不是她和穆啟然的事,這個人大概一輩子都不會站出來承認,她是他的女兒。咬著牙冷笑出聲。慢慢蹲去,被人抽了筋似的,軟軟的,就滑落在地上。
「我和他,我和他……」手抖著,再說不下去。
「小格……」穆卓軒緩緩伸手,扶住她的肩膀。蘇小格緩緩回頭,一張驚魂未定的臉。身體依舊抖著,有些無顏見人的羞恥樣子,低頭將面孔藏在自己的雙臂中間。
蒼天為什麼要這樣對我?連最後一張遮羞布都被扯開來的感覺。
骯髒羞恥,不堪的想要即刻死掉。
「我希望你能在明天的董事會上出席,我會在眾人面前公布你的身世。然後……」穆卓軒一張貌似溫柔且顯出幾分不忍的臉,雙眼緊緊盯著蘇小格臉上的每一絲表情。
「不,不能這樣。求你別這樣做……」那樣做的話,就太殘酷了,對我,對穆啟然。
蘇小格緩緩自地上起身,抬手模一把臉頰上的眼淚,一張臉煞白著,人卻已是清清淡淡的冷靜樣子。
「啟然,穆啟然,我會想辦法叫他離開我。我的身世的事情,請,請就此一直保密下去。就當我,從來在你,你們的生命中沒有出現過。我是蘇小格,蘇易陽的女兒,蘇小格!」
穆卓軒微微斂目,凝神看著她,沒有出聲。
他在心里為自己兒子嘆息一聲。若沒有早前蘇易陽和喬曼的死,或者,他可以比自己當年幸運,和自己真心相愛的女子相守一生。可是……
他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看著已經冷靜下來的小格。那一張冰冷的、自持的臉。突的,眼底漠漠,變得遙遙拒人于千里之外。
「明天的董事會我會參加。我也會想辦法叫啟然徹底對我死心。你,請從我這里離開。」
轉身,將他的大衣重新取下來,雙手捧還給他。視線再也沒有落到他的身上,轉身開始旁若無人的,自顧自蹲在地上收拾行李。
第二天會議開始,穆啟然抬頭看見尾隨在父親穆卓軒身後出席的小格。眼神猛然就凝結了一樣,乍然被人撕裂了似的,視線久久停在她的臉上。半分鐘之後,那似要突然爆發的驚痛才慢慢散去,淡淡收回視線。
董事會會議上,大概因為穆家持有絕對佔比的股權,所有新的任命通知,在沒有任何異議下一律通過,開的非常簡單。
唯一不簡單的,大概就是會議上,穆卓軒對蘇小格的態度。
「這位是蘇小格……」穆卓軒說著話,第一次將蘇小格推到眾人面前,用一個父輩無比慈愛的表情看著她,大手落在她的肩頭緩慢而堅定的語氣,說︰「我的另外一個女兒。」
在大家微微錯愕的表情中,蘇小格也刷然變了臉,面色慘白。驚異、惶恐之後,目光急急越過人群直直看住穆啟然的臉。
而穆啟然一張臉,似結了千年寒冰。眼底荒漠,無喜無悲。如同一尊雕像。
坐在他另一側的晰然,聞言豁然起身。一雙眼,似颶風疾襲,一瞬瞪得老大,不可置信的望著穆卓軒身側微微垂下頭去的小格。視線慢慢變的尖銳。又緩緩的回頭帶著幾分擔憂,看一看身邊的穆啟然,才慢慢收回視線。緩緩的,緩緩的落了坐。
蘇小格始終低著頭,穆啟然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只覺得一顆心,一寸一寸涔寂。
其實他是知道的,父親將籌碼押在蘇小格的身上,在股東大會上,想要對全世界曝光小格的身份。借著外界的目光和嘴巴,束縛他這個不孝子的行為。
只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父親開口說的不是繼女,而是女兒。這樣曖昧不清,卻極具沖擊力的一個身份。
看來蘇小格為了擺月兌他的糾纏,真是無所不用其極,居然願意配合著父親演出這樣一場鬧劇。
女兒、穆卓軒的女兒。
哈哈,不知道她用這樣的身份站在這里,站在這芸芸眾生面前,將他,和他們一起那些年的親密過往,置之何地?
穆卓軒在人群微微側目掃了一眼兒子的臉,回頭淡笑著,停留在小格肩頭的一張大手,能夠感受到她身體微微的發著抖。穆卓軒回頭給她一個暗示警告的目光,手上用了點力氣握一握她的肩頭。續而慈愛的長輩一樣,語重心長,側目看住小格蒼白著的臉,輕聲說話,「這些年來,你也外面散漫夠了。是時候回來,幫著你哥哥打理公司,減輕下他的負擔了。」又抬頭揚目,越過人群沖兒子笑一笑。
蘇小格只覺得耳邊嗡嗡響,她不知道穆卓軒這是什麼意思。這樣模糊的言語,就像是在眾人面前承認了她的身份,卻又讓她變成了一個更為曖昧不清的存在。
蘇小格不知道自己臉上此刻是什麼樣的表情,只將雙手攥緊了藏在身後,指甲深深瓖進皮肉,尖尖的疼痛,才堪堪讓她保持清醒。努力的克制著不讓自己去看周遭人們那一張了然于心的臉,和臉上微微露出的譏諷。
「原來這樣,是個私生子啊。這樣就說的過去了,不然誰會大方到那種程度,將那麼大公司的百分之十的股份,平白送給一個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人……」
語言如同薄刃,刺在心上她都忘記了疼。目光執著的在人群里急切的找尋著穆啟然的身影。
他還好嗎?听到他父親的話,他會怎麼想,會是什麼樣的表情。抬眼對上他那雙灰灰的眼楮。那張漠漠的臉,已是她完全無法看透的樣子。
他在為她的出現而生氣嗎?他只是在生氣而已吧。還好,他並未多想。他並不知道,她和他的曾經,以及現在藏在心底最深處,卻又呼之欲出的這份感情,是多麼的不堪骯髒。多麼的恥于見人。
還好……
蘇小格低垂了眼,努力收起一臉的慌亂。手心被自己的指甲瓖入,已是濡濕粘膩一片。再次抬頭,也擺出一張帶了僵硬微笑面具的臉。
穆卓軒坐在角落里,悄然的打量著她。研究著這個女孩子的表情和一舉一動。微不可察的,彎了彎唇,勾出一抹冷酷笑意。
真是個傻孩子,這個時候居然還企圖保護啟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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