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卓軒隔著一道玻璃,遠遠看著房子里的晰然。受驚的小兔子似的,蜷縮在床角里。
那一雙滿是惶恐不安的眼楮,和那緊抿著的嘴巴,都讓他想起十幾年前,她被人綁架的那次。
那一年,她也是如此。不說話,不出門,足足一年。除了啟然,誰都無法靠近她。
穆卓軒站在窗外,凝視著自己的女兒。這個,從剛一生下來,他就小心抱在懷里,怕一個不小心就會弄疼她,或者弄傷了她的小丫頭。舍不得她哭,看不得她不開心。而此刻,她是那樣的無助可憐,而自己只能垂手站在這里,無能為力。
突然的,對自己這父親的身份感到懷疑。
那些年,太過執迷于喬曼,在她小時候的生命里缺席太久,以至于如今,她那樣無助恐懼的時候,最需要依靠的並不是他這個父親,而是啟然。仿佛,只有啟然才是她生命里唯一可以依靠的親人。
穆卓軒突然感到萬分沮喪,對自己!
扭頭就去了那間關著蘇小格的,潮濕而骯髒的地下室。地上有了新的斑駁的血跡,散落的毛發。蘇小格就像死了一樣,匍匐在地,面頰貼著地面。
穆卓軒上前一步,冰冷的雙眼低低看著她,用腳尖將她的面孔撥正。
那一張原本和喬曼相似的,漂亮的幾乎叫人過目不忘的臉,此刻已是一片青紫。血液凝結成痂,糊住了她的眼楮,嘴唇干裂著。
穆卓軒唇邊慢慢的,溢出一抹陰冷笑意。
突然覺得,面前匍匐在自己腳下的人是喬曼。那個曾經讓他不顧一切撇妻棄子,費盡心機追了多年的女人。如果沒有她,如果沒有那驚魂一瞥後對她魂牽夢繞的貪念,那麼當初的自己就不會冷落妻子讓她抑郁而死,不會在兒女的成長中缺席那麼多年。
如果沒有這個女人,他會和那個名門閨秀的妻子和樂融融相伴一生,會像一個平凡的,稱職的父親一樣,守護著一對兒女成長……
如果沒有她……
突的,抬腿當著她的心窩一腳。
地上的蘇小格,薄瘦的身體,被他踢的滾了一圈,然後歸于安靜。
想起來,大概自蘇小格初到穆家的時候,他就沒有喜歡過這個孩子。小時候太過敏感執拗,難以討好。而那雙似能堪透人心的眼楮,總像是在角落里暗暗的窺視著別人的內心。話很少,顯得陰暗。像個潛伏在暗處的影子。長大後又太過招人,啟然是,達語也是,一個個都被她迷惑了。
但那些年,卻因著喬曼的關系,使得他不得不在她面前,努力扮演了多年的好繼父。
「把她給我叫起來。」穆卓軒扭頭對身側的人說。
嘩啦半桶冷水迎頭潑下,蘇小格的身體微微動了一下,再無動靜。穆卓軒一張面無表情的臉,此刻目光卻微微凝了一下。她還沒派上什麼用場呢,就這麼給弄死了,實在不太值得。
「叫人過來看看。」他說,又用腳尖輕輕將她撥著翻了個身。
這兩天,怒氣太重,下手太狠。她身上的鞭痕和燙傷,重疊著,已分不清那個是新傷那個是舊痕,只是皮肉開綻的地方,都已感染流膿。穆卓軒皺眉捂住鼻子,微微後退一步。
他在晰然那里的失措和無力,在蘇小格這里反應出來,卻是如此郁結的戾氣。似乎看到她的樣子悲慘一點,更悲慘一點,自己站在晰然面前的時候,才不會覺得那麼愧疚,無地自容。
有穿著白大褂的人尾隨在端槍的黑衣人身後進來,蹲在小格身側,查驗了一下她的傷勢。「傷口感染,引起高燒,需要打抗生素。」來人說著話,抬眼看著穆卓軒的臉,等著他的指示。
「抗生素嘛?」穆卓軒輕聲重復一句,回頭看住蘇小格那張失去意識的臉,唇間溢出一抹冷酷的笑,低頭慢慢搓弄著自己因為常年握著武器,而滿是厚繭的手指。說︰「干脆試試我們的新產品吧,據說效果不錯。可以便宜她先嘗嘗味道。」
穆卓軒嘴里說的最新產品,其實是指一種新型的毒品。用罌粟和大麻合制而成,是一種介于藥品和毒品之間的東西。能鎮痛止咳,也能使人精神亢奮。當然,容易上癮,吸食過量會心悸而死,市面上也還沒有配出對應的戒毒藥品……
白衣的男子轉身出去一會,過一陣,拿了一小瓶金色的針劑進來,在蘇小格縴瘦的胳膊上注射。又在穆卓軒的安排下,給她簡單清理了傷口,做了包扎。
蘇小格在那藥效下慢慢蘇醒,骨頭里頓時有萬只螞蟻啃噬的疼痛、瘙癢,使得她忘掉身上重疊密織的傷口,痛苦的瘋了一樣在地上啞著嗓子哭叫打滾。
站在一邊的所有人都靜默著,一張張臉,陰冷的像是來自地獄。蘇小格只覺得眼前飄飄忽忽,像是看到了父親的影子,依舊穿著格子襯衫,對她溫溫的笑。「爸爸……爸爸……」蘇小格伸著手叫,「爸爸,救我!」
大概是這句話刺激到了穆卓軒,他突然怒目上前就重重給了蘇小格一腳,咚的一聲,踢在肚子上,蘇小格那薄瘦的身體,立馬滾出好幾步,重重撞在牆上。
穆卓軒決定的自己在這個女孩子面前,從也無法保持平靜,容易激動起來,一雙眼滿是瘋狂的殺氣。
他覺得,蘇小格就像是他整個人生的照妖鏡。只要她在,他就能清晰的看到自己人格的缺陷和這一生的失敗、無能。
如果當初只是不喜歡她,那麼現在,他是真的恨極了這個女子。
身上的痛楚在一點點神奇的消退,那難以忍受的食人魔一樣啃噬的痛癢也慢慢減輕,蘇小格在牆角里,慢慢抬起頭來,青青紫紫的一張臉,慢慢顯得淡然,張眼凝視著他的目光顯得銳利。
「晰然疼一分,我會叫你疼十分。晰然哭一聲,我會叫你哭十聲。」對上蘇小格那雙平靜中顯得尖銳的眼楮,穆卓軒突然覺得不太確定。
他給她制造的這一身的傷痕和痛楚,似乎並沒有將她折服,叫她絕望和恐懼。
蘇小格慢慢的那自干裂的嘴角溢出的一點點譏笑,「我真為晰然和啟然難過,有你這樣的一個禽獸不如的爸爸!」
她說了,穆卓軒今天,此刻,這一輩子,最不想听到的話。
「啪……」穆卓軒已完全失去了理智,抬膝用肘,「 嚓……」一聲輕響,蘇小格看見自己的一只胳膊軟軟垂在身側。斷了嗎?但她並不覺得疼。
那樣奇異的、驚悚的畫面,反而叫她顯得更加寧靜。
所有的人都驚恐的看著她,看著她臉上依舊浮著的靜靜的譏諷笑意。那種要被人手刃了,一腳已站在死神面前,卻依舊泰然自若的樣子叫人毛骨悚然。
「看著她,別讓她死掉就好!」穆卓軒轉身大步往外走。
他覺得有些喘不過氣兒來。覺得,方才蘇小格臉上的表情,和那完全失去了痛覺神經的樣子,都叫他驚慌莫名。背後涼颼颼的一片,這地下室,實在是太陰冷了。他想著,大步的往出走。
地下室的門再次 當一聲鎖上。蘇小格在那種眩暈中,凝神看著自己的手臂。那搖晃著,不受控制的樣子,分明斷了。卻絲毫沒有一點點疼……
到這一刻鐘,才慢慢的,慢慢的自內心深處,一點一點涔出恐懼來。
這些天,在那錐骨的疼痛中,她才那樣清晰的,認真的將那所有的過往事情串起來思考了一遍。
穆卓軒說的對,他怎麼可能會有我這樣愚蠢的女兒?
這些年來,他所做出來的所有呵護的姿態,都為了如今這天對顏鈺的報復。蘇易陽、穆卓軒、顏鈺。母親生命中的三個男子,而她蘇小格……其實,是顏鈺的女兒吧,這些年,一直代替父親在她身邊呵護著的‘顏叔叔’……
她還記得十六歲時,在校園再次踫到顏鈺時的景象。他抬眼自她的身後看見穆卓軒走近的陰冷表情……
這其實一直以來,並不難猜。
蘇小格在那水泥的囚籠里,靠在冰冷的牆壁上,「哈……」的笑出聲來。對自己的身世,對身邊這些看似溫柔卻突然對她露出毒牙的人,已失去了驚訝和好奇。
穆啟然和達語一到a國,就兵分兩路。
然而,目的地卻都是穆家的私人莊園。當然,穆啟然是大步走進去的。而達語,則是用了自己的方式進去。
穆卓軒在莊園的最後一個房間里坐著。四周的窗戶裝著防彈玻璃,門是重金屬制品,不光防彈,還不會被輕易爆破。
當年外面正在進行穆老爺子一手策劃的幫派大清洗時,他就坐在這張椅子里,听來人報告,達菲死了,在倉庫里引爆自殺……
突然身後異樣。穆卓軒本能快速伸手,可是還是沒能來及拿起桌角的手槍,已被人自身後掐住了椎骨。
「她在哪里?」達語手指冰涼,搭住穆卓軒的後頸。此刻穆卓軒若敢輕舉妄動,他便會十指用力,捏斷他的頸椎,切斷腦部供血,他便會在3分鐘內,窒息而死。
「在你們找不到的地方。」穆卓軒似乎對達語的脅迫,一點點害怕的意思都沒有,神情顯得異常泰然。
「這些天,那些****,也是你們鬧出來的吧。是顏鈺親自指揮?哈……真是聰明一世糊涂一時啊,我怎麼會為了那小小的一塊蛋糕而毀了整個棋局呢?」穆卓軒輕輕彈下衣襟上的煙灰,一副跟後輩閑話家常的樣子。
「我現在如果打你一槍呢?」達語說這話的時候,就像是問別人,「今天天氣怎麼樣」似的平淡。另一只手卻已作出黑虎掏心的動作,抵在他的心窩上。
「我會在她的身上開兩槍作為補償。」穆卓軒說。干脆袖了雙手,閉目靠在椅子里假瞑。
「你死了就沒有那個機會了。」達語手上的力氣重了幾分,果不然,穆卓軒立馬自齒縫里發出嘶嘶的疼叫。慢慢的張開那雙顯得渾濁陰暗的眼楮,「我勸你還是別太意氣用事,不然她很快會成為我的陪葬品!」
達語慢慢的,慢慢的,撤了手上的力氣。緩步向門口走了幾步,身後的穆卓軒伸手 噠一聲就將放在桌上的手槍牢牢攥在手心。
「別費力氣了,子彈早被我卸掉了。」達語轉過身來,張開掌心,幾顆子彈蹦著掉在地上,撞出輕微的響聲。穆卓軒的雙眼,緊縮一下,又放松下來,慢慢將手槍重新放回到桌上,「你跟你媽媽,一點都不像。」他突然說。
他這個時候,突然提到母親……
達語腳步微微頓了一下,眼底閃過一絲輕蔑笑意,「沒想到你不光陰險毒辣,還很卑鄙無恥!」說著轉身。敏銳的听覺讓他已經清楚知道,在外面候著自己的,有多少人。
「別浪費時間了吧,我可不想跟這樣一群劣等狗較勁。」達語說著話,將手上一個小小的紅光裝置,「嘀」的按了一下。
緊接著,穆卓軒就听見自己後頸上,「嘀嘀嘀」持續的,有節奏的輕響。
他那張一直保持著泰然自如的臉立馬顯出一絲恐懼。
「別害怕,那只是個改裝過的微型炸彈,效力稍稍遜色了一點。」達語說著話,徑直往門外走,視若空門。
吱一聲,拉開那扇厚重的門,往外走。邊走邊說︰「炸了的話,你這扇重金屬鑄就的大門,還是能保留個完好無損。」
果然是個超級怕死的人呢,達語一走出去,望著四周角落里布好的人和陷阱,以及高處狙擊步槍觀察鏡透過來的微光。抬手將那小小的東西在手上搖晃一下,那些人立馬後退一步。
「我可不是什麼太過細致的人,你那站在對面樓頂瞄著我的兄弟不放下槍來,我可真怕自己一個不留神,會拉你替我陪葬。」
穆卓軒一默,沖著對面樓上揮一揮手。
達語,可真是自己錯失了一枚好棋呢!穆卓軒望著達語自若大步離開的背影,在心底惋惜的嘆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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