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面等待的時間漫長的就像凝固了一樣,那搶救室的燈始終亮著。蘇小格怔怔的看著,一時想讓那燈快點滅了,一時又期待著,那燈一直一直就那樣亮下去。那樣的話,穆啟然就還有活著的希望……
正這樣想著,搶救室的燈卻唰一下滅了。蘇小格和穆晰然條件反射的同時突然起立,緊緊抓住對方的雙手,尋求安慰和勇氣似的看一看對方的臉,才慢慢走過去。
醫生一出來就嘰哩咕嚕說了一大通,蘇小格不懂越南話,只能一臉焦躁的看著醫生的臉又看看達語的臉。相似的清冷、肅穆的兩張臉,已叫蘇小格心涼了大半。達語簡單的用越南話給跟醫生問了幾句,表情也越加顯的凝重。
認真听完醫生的話,低頭頓一頓,才轉過臉開看住蘇小格。像是微微思索了一下的樣子,說「醫生說,他這次尚算幸運搶救過來了,但如果這兩天感染引起的高燒還退不下去的話,再造成短暫休克,就有可能再也醒不過來了。」
達語看一看臉色慘白,微微挺直腰背,目光異常堅定的蘇小格,再看一看早已淚流滿面的穆晰然。微微皺一皺眉「醫生說他自己放棄了求生的**,是他自己不想醒來。」
「你認識剛才的那個醫生的吧?」蘇小格就像沒有听見他說的話,目光直直望著icu室里沒有意識的穆啟然,自顧自的開口說,「我想進病房看他,達語求你了,讓我進病房見見他!跟他說說話。」
蘇小格那一向不懂得如何軟弱下來求人的臉,此刻卻是一臉淚痕。無聲啼哭的臉,叫他心疼。
達語目光暗了暗,聲音听著十分沉悶,說「我試試!」
過一會兒回來,手上拿了消毒服給她,「最多20分鐘。」
「嗯,達語謝謝你。」她一臉肅穆的謝他,目光卻始終沒有落在他的身上。
達語冷著臉。
他一直想要得到的,從來都不是她的感激。而這一聲「謝謝」,卻也偏偏是她能夠給他這幾年來,所有陪伴、呵護的唯一報答。也是她能夠給的最深的,最終的,像是輕薄,卻異常厚重的情誼。
隔著一道玻璃,達語和穆晰然並排站在門外。他輕易的,就能感覺到,自這個女孩身上散發出來的仇恨的氣息。那氣息里,還帶著濃濃的恐懼。
「為什麼要幫我們啊?你不是最想殺了我們一家的嗎?為什麼不乘現在動手?」她突然問。「你難道已經不恨了嗎?當年爺爺和我父親一起策劃了你母親的死亡?」
「……」達語的目光沒有絲毫變化,依舊停留在icu室里蘇小格的身上。冷著臉,看她輕輕持了穆啟然的手慢慢貼在自己的面頰上,嘴巴一動一動的,不知道在說什麼,表情卻是一改剛才的悲慟驚慌,顯得意外的輕松。
「殺了你們,對我有什麼好處?」
正當晰然以為,達語不準備做答的時候,他卻突然開了口。「殺不殺你們,其實對我來說,沒有絲毫的意義和不同。就像從一開始,我有沒有親人母親一樣沒有意義。」他目光隔著一層玻璃,始終落在蘇小格的身上。
想著自己最初被所謂的親人丟進那個魔窟一樣的城堡里……
親人是什麼?他不懂。父親、母親對于一個孩子來說該是怎樣的一個存在他也不懂。他在那些歲月里,記得的只有蝕骨的疼和永無盡頭的饑餓廝殺。為了食物廝殺,為了活著廝殺。
直到玻璃對面的那個瘦小女子的出現……
「可是對她來說,對里面的那個人來說,殺了你們,她卻是失去了最喜歡的戀人和妹妹。她會恨我一輩子,會一輩子感覺痛苦。她會哭,而我討厭看她哭啊!」
達語說完,抬手,隔著一道玻璃,聲音有些濕噠噠的沉重感,像是要替里面明明一臉笑容,卻突然淚水紛飛的小格拭淚的輕柔擦抹動作。突的一個轉身,抬步離開。
蘇小格謹遵著二十分鐘的時間限定,自病房出來的時候,已是眼楮鼻頭通紅。好像還有許多話沒有說完似的,有些戀戀不舍的表情。穿著一身寬大的消毒服,站在玻璃外,依舊對住躺在里面借助著醫療器械,才能淺淺呼吸的人娓娓說話「今天是大年初一啊,如果在國內的話,這個時候該吃餃子了。」
她這些年來的獨自生活,對于烹飪,也就是個能煮熟的水品,一直沒有什麼拿的出手的手藝可言。
「你曾經答應過我的,做飯之類的這些事情交給你做,我可是真的在等啊,等你的好手藝呢。穆啟然,你不能騙我。」臉上的笑容那麼溫柔,聲音卻哽咽著說不下去。
病房里,靜的出奇,穆啟然並沒有因為蘇小格的幾句話而真的立馬蘇醒過來。
這個世界上,奇跡發生的幾率太小。而她從來都不是一個幸運的人……
穆晰然站在一邊,已是泣不成聲。
時間過的很快,蘇小格覺得,也只是對著穆啟然羅羅嗦嗦說了一陣話的功夫,已時近中午。
骨子里,被食人獸啃咬的隱痛一點點侵襲上來,像是一遍一遍催促著叫她離開。
達語也早已面色陰沉,等在了門口。雙眼,黑瞳清冷的凝著,靜靜的看著她喘息漸顯急速凌亂。
「啟然,我該走了。下午,下午再來看你。」她有些慌張的動作,匆匆的轉身,骨子里尖銳的疼凶猛的襲擊而來,讓她的腳步顯得虛浮趔趄。
「你……」穆晰然想問你要干什麼去,有些軟弱的,想要問她你能不能留下來陪著我。可是看到蘇小格剎變的臉色,緊咬著下唇的哆嗦樣子,喃喃問「小格,你沒事吧?」
「嗯,我沒事,我,沒事。我,明天再來。」斷斷續續的語言,和勉強的微笑。趔趄的腳步似只要輕輕一踫,就要跌倒。達語握緊她的胳膊給她支撐,才勉強走出來。一被他放進車子里,蘇小格就蜷縮在座位里,牙齒得得抖做一團。
她毒癮發作的時間整整推進3個小時,昨天半夜也發作過一次。且一次比一次來勢凶猛。
達語緊緊握住她顫抖不止的雙肩,想著,剛剛確定下來的藥劑試驗室看來要提早用到了。
車子停在醫院的停車場,已經來不及離開。小格已疼的滿頭大汗,眼光迷離,嘴里發出嗚嗚咽咽細聲忍耐的哭泣。達語坐到她的身邊,大力將她緊緊抱在懷里。在她疼的抽筋了似的痙攣中,能夠做的似乎只有抱緊她,給她再次扛過去的力量。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這一次的發作時間似乎格外的漫長。大概在混亂中,小格內心里依舊清楚的知道,自己此刻的樣子多麼猙獰難看,所以在劇烈的抽搐、撕痛中,雙手始終緊攥了達語的衣襟,將自己的面孔深深埋在他的胸口。不論他多麼溫柔的說話,不論他親吻她的頭頂多少次,她都始終低低的縮著身體,面孔貼著他的胸口忍耐著不抬頭。
等她身上那劇烈的疼痛抽絲一樣的慢慢退去,那疼的抽筋似的,繃直的身體也漸漸松懈下來,她終于在他懷里安靜下來。
達語才輕輕捧起她的臉。看她似被剛剛從水里撈出來的小動物一樣,可憐的瑟縮著,汗水濕透了衣裳。那張蒼白的,白紙一樣的臉上爬滿淚痕。額上的青筋都暴突出來,有些發青的眼圈,眼皮哭到通紅。聲音沙啞而虛弱,「達語現在的我像不像個怪物?」她仰著那張依舊能夠看見退了傷疤,新生的皮膚淺淺淡粉的臉。
達語知道,那份能夠叫她在他面前毫不掩飾的軟弱下來的東西,並不是那徹骨的疼痛,也不是自己此刻的可怕可憐,而是因著那醫院里面躺著的男人。
因為那個叫做穆啟然的男人,她無法面對如今這個發作起來面目全非,瘋子一樣的自己。
達語不知道怎麼的就突然憤怒起來,一俯身就堵住了那張尚在喃喃自嘲的嘴巴上。動作有點突兀的粗魯,也很笨拙生澀。嘴巴里的味道咸咸的,不知道是她的汗水,還是她的淚水。
這個吻不像他想過許多次的那樣,一點點都不甘美動人。卻讓他欲罷不能。
她的表情先是茫然迷糊,續而變得驚恐。在他的懷抱中,雙手軟弱無力的推著他的肩膀,嗚嗚叫著,因為毒癮後的精疲力竭,掙扎的動作也小到可憐。
那一個淺淺的嘴唇相觸,漸漸變得失去控制。達語舌頭剛一伸出去,就猛然傳來一陣銳疼,滿口的血腥,讓他突然變的清醒。
緩緩的,緩緩的松開了她,看她猶自不安憤怒的樣子從他的懷抱中爬起來。有些難過,別開臉,推開車門下了車。在外面站著,抽了一支煙。
他想著這麼些年,他在她的身邊陪伴這麼久。而她記得的,依舊是那一個人。因他而特意打扮自己,因他而變得驚慌失措、軟弱自卑,因他而時喜時憂……
這麼多年,達語比誰都了解愛上一個人無法企及的人的那種心情。他不想她也體會這樣的越是期望,越是清楚不可得的事實的痛苦。
她那麼好,值得更好的人去珍惜。
這個世界上,能夠陪伴著她的人,不是他,也不該是軟弱無能、手無縛雞之力,無法保護她周全的穆啟然。
煙不知道什麼時候燃盡了,燙到手指,達語才自那種躁動的情緒中緩過勁兒來。車門突然被小格推開了。達語回頭,目光對上她那雙依舊有些惶惶不安的眼楮。
「達語,」蘇小格自車門里探出頭來,輕聲的叫他。表情里有些小心翼翼的東西,聲音平緩柔和,听不出有什麼特別的情緒「能不能開車去趟市場,我想買點肉和面粉。今天是初一,在咱們中國是要吃餃子的。」
達語默默的看她一眼,丟了煙蒂抬腳踩滅了,轉身上車。
她自上次車禍之後,經常咳嗽,聞不得煙味。達語吃了顆口香糖,又抬手搖下車窗。
自後車鏡里看她,也沒發現任何異樣的表情,就像方才的那一瞬,是他自己一個人的臆想一樣莫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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