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伶俐知道,抱緊自己的這雙手,和那微微不安的撲在她脖頸間的氣息,這所有一起,都是沒有意義的。
達語此刻的一切舉動,全部都是因為蘇小格,而有的。
擁抱也好,面頰貼在他的脖頸間,示弱的叫她的名字也好。全部都是,跟她薛伶俐沒有半點關系。
她原本以為,只要下定了決心放手,決定不在愛他,決定放棄那段曠日持久的暗戀,自己便可以得到自由。便可以愛上別人,開始新的生活。可是依舊不能。
這個人,總會在她堅持不下去,準備轉身逃走的時候,給她一點點渺茫的希望,套上新的枷鎖,然後重新將她打入地獄,叫她動彈不得。
他在小格那里,得不到自由,自己便永遠也無法從他這里逃出。因為只要小格還是單身,達語就不會正視身邊任何人給予他的感情。
求而不得,從來都是最磨人的東西。
「那麼去見她吧!」薛伶俐突然說,「去見小格。」
果然,方才還摟緊她的腰肢的一雙手,突然的就松開了,腳步還無意識的輕微後退一步,說「對不起。」道歉的語氣很真誠,卻也很傷人。
不知道他是在為什麼說對不起呢,是因為突然擁抱了她,還是將她當成了別人?
薛伶俐輕輕撫平衣襟,垂了眼低頭往車子邊走。側目看著他的臉就有些走神,突然「嗚」的一聲,有輛車子自她身邊險險擦過。「小心!」他的一只大手又自她身後伸過來,攬住她,將他拽到自己的內側,聲音緊張的都有些要崩斷了的感覺,「你,沒事吧。」目光焦急在她身上上下打量一圈。
明明不愛我,卻總表現出這樣的溫柔,真是犯規啊!
被達語帶進當地的醫院的時候,薛伶俐還微微有一些驚訝。可等看到擱著一道玻璃門里面的人時,她才驚恐的,猛然頓住了腳步。
那人短簇簇的頭發堪堪遮住頭皮,小小的腦袋緊緊縮在雙臂間,大約因為太過疼痛蜷縮在病床上來回翻滾。難以自持的嗚嗚的輕聲的哭嚎。
不知道為什麼,被人用毛巾結實的捆住了手腳。大約是那劇烈的疼痛無法得到釋解,而猛然「啊!」的一聲,抽筋了似的繃直了身體。
青白的面孔,失血的雙唇,還有那雙因為劇烈掙扎而充滿淚水的瞪大了的眼楮……
那病床上她熟悉的,卻又無比陌生的面容。扭曲著、掙扎著、哀嚎著的人,居然是小格。是蘇小格!
薛伶俐驚的慢慢長大嘴巴,眼底慢慢溢出淚水,自臉頰上迅速滑落。
小格嘴里也被人塞上了東西,似乎被那巨疼折磨的失去了意識,目光渙散著,只能低低的,哀哀的,雙眼充滿淚水的掙扎著發出受傷的幼獸一樣的嗚嗚求救的聲音。
「小格!」薛伶俐突然不知道該如何反應,聲音都發著抖。
「該死!」達語進門,迅速向屋內掃了一眼,大聲咒罵著,抬腳推門就快步走了進去。伸手一把就將塞在小格嘴里的東西給取了下來,又小心的伸了雙臂,將小格疼的繃直了的身體輕輕抱在懷中。
「小格,沒事了,已經沒事了,小格!」大手安撫的輕輕的順著她的脊背。小格大約被那份疼痛折磨的用盡了所有力氣,連沙啞的泣聲听起來都微小的可憐。
「沒事了,沒事了……」達語像是安撫一個小孩子一樣的,輕言細語。
薛伶俐滿眼淚光,靜靜的凝視著他們,望著眼底這兩個人,一個無關情愛的擁抱,叫她動容。突然就明白了,這兩個人,即便是永遠不會成為情侶,也有著旁人根本無法插足進去的深厚感情。
看起來漸漸平靜下來了的小格,突然不知道怎麼一下子,嘴唇上就有了淋淋血跡。
「小格,小格,快張嘴,張嘴!」達語精神剛剛松懈一點,突的又大聲的叫著,抬手急切的拍打著她清瘦的臉頰,續而一把捏住她的下頜。
薛伶俐這才明白過來,小格是被一波接著一波的疼痛摧殘著,忍耐不住,一口咬傷了自己的下唇。
達語用大拇指輕輕的替她擦抹著唇角的血跡,臉上的表情更加哀傷幾分。
等門內終于安靜下來,薛伶俐才發覺自己早已腿軟腳軟,跌坐在門口的凳子上。「小格!」薛伶俐沒發覺自己一開口居然那麼重的哭腔,聲音哽在喉嚨里發不出來。
「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抬腳進去,看著被達語輕輕放在床上,已經精疲力竭,昏了過去的小格。縮在床上的人,那一張青白的臉上,還隱約可見那許多細小的刀疤劃痕。露在被子外面的手臂,瘦的只剩細細的可憐的一點。薛伶俐只覺得臉上濕噠噠的,不論怎麼拼命擦抹都抹不干淨。壓抑著沖口的哭聲,肩膀劇烈顫動著,伸手又擁一擁縮在被子下面的人,那消瘦的身體,肩背處,骨骼凸起,讓人心驚。
薛伶俐輕輕的摩挲著她的手臂,語不成聲。
「你,達語你,怎麼可以把小格照顧成這個樣子?你為什麼把她照顧成這個樣子?你不是專門追到越南來照顧她的嗎?為什麼把她照顧成現在這個樣子?」薛伶俐不知道為什麼,以為自己一直打心底里都怨恨著這個躺在床上的家伙的,可是此刻,看著她這樣憔悴羸弱的樣子,心會這樣撕裂的疼。雙手揪著達語的衣襟,一邊哭罵一邊廝打。
「對不起。」達語輕聲的道著歉,直挺挺的立在她的身側,任她發泄的打罵。
薛伶俐還記得初見小格時候的樣子。
那麼清澈鬼馬的一個人,卻總會露出傻傻的束手無措的表情來。身上的穿著和自身散發著的氣質,並不比章媛和唐婉差,卻沒有一點點她們身上的那種優越氣勢。對打工掙錢比自己這個普通人家出來的孩子還要熱忱幾分。
那還是剛入學的時候,偶爾在宿舍里,章媛和唐婉會半真半假的笑話她的審美和對世界時尚元素的一無所知。
薛伶俐也只是對她們尷尬的笑一笑,時尚什麼的,她怎麼可能知道啊。父母開家小食店養活著她和弟弟,又要供她們兩人上學,已經十分不易,怎麼可能有能力有機會叫她見識那些,手包、皮帶動輒上萬的奢侈東西。
那時候只會自卑的,藏在笑容背後,在心里悄悄抱怨,你們若也生在小食店夫妻的家里,不也和我一樣無知嗎?可是,什麼都說不出來!
「有眼光、有主見的人創造時尚,沒眼光、沒思想的人追隨時尚。伶俐做自己就好,別做那些個隨大流,沒意思。」小格突然自自己床上探出頭來口氣十分生硬的說。
在那個宿舍里,要說誰的脾氣最好,大概就屬蘇小格了吧。別人說她什麼,都笑眯眯的很少生氣,那天突然的說出這樣指向明確的,有些刻薄的話來,還讓大家一時愣了神。
還有之後的合伙開工作室,以及之後關于達語的事情……
小格其實一直都是個心細如發的女子,總是用自己的方式在溫柔的,不驚動對方的,照顧著身邊的每個人,可是卻又做出那種享受著別人照顧的樣子……
「我怎麼可能恨得起你啊?」薛伶俐輕輕掐一掐小格那瘦的幾乎沒什麼手感了大臉蛋,又俯身在她的床畔,抓著她細瘦的手腕輕輕的模索著,眼淚不受控制的又流下來。
小格被剛剛的毒癮折騰出一身汗,此刻衣衫微微濕濡,觸手微涼。
「這里有沒有她換洗的衣服?」薛伶俐微微蹙了眉,用手背粗魯的模著臉,扭頭問了達語一聲。
「啊,沒有。衣服都在家里,這里……」達語望著她話微微停頓了一下。
「真是的,這樣會感冒的!」薛伶俐說著話,已收住了泣聲,動作十分麻利的將自己皮箱啪嗒一聲打開來,「你暫時出去一下吧,我要給小格換下衣服。」
「啊,哦。」達語回頭看著她,還想說句什麼,卻被薛伶俐抬手就給推了出去。「沒叫你別進來!」
等達語聞聲進來,才發覺薛伶俐又哭了。
這樣一個一向張牙舞爪、嘻嘻哈哈的樂天家伙,不知為什麼達語突然覺得她在自己面前變得多愁善感起來。今天也是在這里已經哭了好多回,讓他都有些手足無措起來。
稍稍猶豫一下,伸手抽了紙巾,沉默著遞給她,看她哭的專注,並沒有伸手要接的意思,愣一下,側頭看她哭的難看的臉,就抬手替她擦一擦。
「小格剛才那個樣子,還有她身上的傷痕都是怎麼回事?達語,是不是你,是不是因為你,她才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薛伶俐雖然不清楚達語到底是個什麼身份,但自從認識他,多少還是能夠感覺出來一點他的不同。
達語表情倏然變得灰暗「因為我和顏鈺……」
「你們兩個混蛋!」薛伶俐閃著淚光,齜著牙,罵人的樣子也很凶悍。低頭給小格擦拭手臉的動作卻是異常的溫柔。
達語被她罵的一愣,又望著她溫柔的淺淺的露出一個笑來。
「穆卓軒為了用小格要挾我和顏鈺,給她注射了毒品。小格現在的身體,已被這毒素損害嚴重,各個機能開始迅速減退,就像一架內耗太過嚴重的機器,我甚至不知道她哪一天,就要突然停止轉動了……」達語說著話,聲音里突然又充滿了絕望。
「伶俐,她已瀕臨失聰失明,生活無法自理。而我,這個十七歲就開始參與研究,號稱世界幾十年一遇的,藥理學奇才,在這麼長的時間里,還沒能找出能夠抑制她體內毒素的藥物!」達語聲音減小,雙手抱住自己的腦袋,無比頹喪的樣子望著試驗實內的各種器皿。
雖然從開始認識小格,就一直覺得她有些說不出的神秘感,但是毒品什麼的,在薛伶俐這樣尋常人的耳朵里,听來多少還是有些震驚、恐怖。
只是那樣驚恐不安的心情也只是一閃而過,她更在意的是「你胡說什麼,小格會好起來的!一定!」啪嘰一聲,她就將拎在手上的毛巾丟進水盆里,回頭,雙手叉腰凶狠狠的瞪視著達語「你別詛咒她,她一定會好的,一定!」
「還有,你有這沮喪的時間,還不如快去給我找,找那個什麼藥劑!」她眼楮哭的又紅又腫,兔子一樣,卻是這樣張牙舞爪的生動樣子,突然叫他覺得安心。
心底莫名又升起一線希望,小格會好的,一定。
「啊,嗯!」達語愣了一下,重重的點一下頭,就出去了。
這些天來,那種已經瀕臨崩潰了的,松懈下來的情緒又慢慢的被她沒有來由的熱情給喚起來。真神奇,達語回頭又看了一眼玻璃內,正細心替小格擦從他這里拿到的,清疤祛印藥膏的薛伶俐。嘴也不閑著,念念叨叨的罵人,這會兒正點名罵到穆啟然的身上,「混蛋,沒本事照顧自己的女人,就別招惹她,為什麼一而再,再而三的叫她受傷!」
真不知道這家伙,明明那麼瘦小的身體里,怎麼會爆發出這麼驚人的能量來。達語想不明白的,伸手抓過白大褂兒套在身上,開始擺弄起手底下的各色藥物器皿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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