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笑天沉默著,突然立足,一把拽住了準備奔過去的晰然。輕輕對她搖頭,做個別去打擾他們的表情。抬眼,注視著立在穆啟然對面的,那個表情淡然,沒有絲毫動容的縴細女子。那一雙空茫芒的大眼,越過他眺望向別處的樣子,就像是勘透了一切人世冷暖一般的飄然。讓人莫名覺得,不可觸及的遙遠。
如果說,此刻站在他身側的晰然,是一把配在他腰間,帶有削薄利刃的劍。對著他心髒的方向,準備隨時出鞘,叫他受傷。
那麼如今,站在穆啟然面前的蘇小格,就是一顆被世事打磨,失去了所有稜角的寶石。原本應該折射出刺眼的,強烈光芒的。美麗、危險、尖銳、易碎。卻因為被一次一次研磨失去稜角,此刻穆啟然給予她的,那一點點的溫暖光束,已無法輕易點亮她的心。就那樣光潤的,冰冷著。再也不會和任何一塊寶石嚴絲合縫的相觸,遺世**著。也因而暗淡了,像是變得溫潤、易近了些,卻是真切的,將自己藏在那圓潤的弧度里,對這個世界,對所有人,失去更為熱烈的情感和溫度。
馮笑天突然有那麼一點點可憐起眼前這個自自我激越的情緒中,突然感受到對方冰冷、疏遠的穆啟然來。
微微感到慶幸,還好,我的晰然,還會用這樣激烈的手法對我。其實恨,很多時候,也是一種更為強烈的在乎。
如若有一天,她像眼前這個女子一樣,雙眼茫然望向別處,不再將目光落在他的身上,那麼大約一切就真的完了。
沉默中的四個人,各懷心事的靜靜看著彼此。在那靜默里,試探的目光下,那份尷尬還是被蘇小格主動給打破了。
那雙大眼,灰暗著沒有光芒,扭頭朝著馮笑天和晰然兩人站著的方向,皺眉望了望,突然笑了「晰然?」
他們站在樓梯上,其實還是有段距離的。蘇小格只是本能的,自那模糊的光線中,分辨出來。向著空中,揚起一只手,沖她招一招。
「姐姐……」晰然這才解凍了一樣,叫了一聲奔過去,雙手一把攥住蘇小格的手。目光定定停在她的臉上「你的眼楮……怎麼會……」突然就哽咽了。
「嗯,再過段時間就好了,現在也還好,對生活幾乎沒什麼影響,也沒有什麼不方便。你呢,怎麼會在這里?是……要嫁人了嗎?」她真真實實的關心的口吻里,夾著幾分驚喜。
「嗯,姐姐……」晰然像是有很多話,要跟說,卻又在蘇小格那溫溫的微笑里,突然就無法開口。像是此刻,說什麼都是多余。
「什麼樣的人呢?」蘇小格一只手,任晰然那樣緊緊的牽著,向著馮笑天慢慢走近的方向揚著頭笑問。她個子小,仰望著的表情顯得有些可憐、滑稽。
「馮笑天。」穆晰然說,有些不知道是喜是悲的聲音微微起伏。彎腰,將整個面孔埋在蘇小格的頸窩里。
蘇小格的臉上微微一僵,馮笑天,她還是略略有些耳聞的。那個可以在穆家這對兄妹身邊,潛藏那麼多年。還能和達語、顏鈺協議做事的人,可不會太簡單。想著,眉頭就輕輕皺起了,又微微舒展開來。抬手,輕輕在晰然的背上拍一拍。馮笑天望著她,又很是佩服,這樣一個心思比眼楮更加明澈的女子。
怪不得啟然會一直一直追隨著她,這麼多年都放不下。
穆啟然在那些人中,突然像是個外人。遠遠的站在,听他們三人相互問候,閑話家常。被丟下來的感覺,讓他那份悲涼的情緒更加濃烈了一些。
直到听見晰然叫他「哥哥,哥哥……」好幾聲,才「啊」了一聲,回過神兒來。
「我準備和小格一起去吃飯,你去不去,這附近有家很好吃的湘菜館……」
晰然就是這個樣子,歡喜和悲傷,都那麼鮮明的表現在臉上。方才還一張淚汪汪的臉,此刻就明亮起來了,雙手挽著蘇小格的胳膊,怕她逃掉一樣的抱著,隱情、雀躍,像個小孩子。
穆啟然回頭,掃了蘇小格一眼,輕輕「嗯」了一聲。
馮笑天當然也不用任何人招呼,尾隨著後面。
蘇小格到沒像他們想象中那樣推辭,爽快的答應了,叫晰然幫她撥出一通電話,跟顏鈺知會了一聲,就去了。
湘菜偏酸辣正是小格喜好的口味。
跟她在一個屋檐下生活了那些年,晰然當然知道她喜歡什麼菜色,拿著菜單開始劃拉。雙味魚頭、干鍋兔肉、左宗棠雞、剁椒鯽魚、麻辣子雞……
簡直無辣不歡。每報出一個菜名,穆啟然都要微微蹙下眉。
過一會,穆啟然干脆從妹妹手中拿過菜單,自己點了幾個。軟炸里脊、菠蘿魚、手撕蓮白……
「哥哥真是的,吃點辣椒又不會怎麼樣。」晰然心情好起來的時候,就會顯得壞心眼。老是鑽空空的捉弄別人。
穆啟然原本是真的特別怕辣。那時候,小格還在這邊讀大學,跟著四川妹子薛伶俐,口味變得越來越刁,簡直沒有辣椒吃不下飯。他每一次自蘇州過來見她,最愁的一件事情就是跟她吃飯。她最喜歡川菜和湘菜,幾乎滿桌子的菜都被紅紅的辣椒覆蓋起來。他抬眼看一下,都會本能的,覺得胃里已開始發燒、絞疼。又舍不得讓她遷就他的口味,去吃一些清淡的飯菜。
只好每次吃飯前,先要一碗涼白開放在手邊,將沾滿辣椒的菜在那水里涮一涮,才能放進嘴巴里去。
……
這酒樓並不大,但菜上的很快。不一會兒,菜就陸續被擺在桌上。
正和晰然低頭咬著耳朵嘀咕的蘇小格,突然仰起臉,一副饞貓樣,用力嗅了嗅「剁椒鯽魚?」一直灰蒙蒙的眼楮,幾乎閃出喜滋滋的精光來。馮笑天不由的,暗暗有些失笑。
晰然伸手拿筷子,殷勤夾了那紅紅辣椒下面的菜,放在小格面前的小盤子里。
誰知道,穆啟然卻突然胳膊一伸,將小格眼前的小盤子給拿走放在自己面前。又拿了自己眼前的空盤子,自顧自的,將幾盤相對清淡的菜色各夾了一點,遞到小格面前。
「醫生叫你戒辛辣的吧?」他說。口吻很是自然。
又拿小勺,將瓷罐里煨著的湯攪了攪,給她盛出小半碗,遞到手邊。拿了勺子遞到她手心里。「先喝點湯再吃飯,會比較舒服點。」
服務生端上來的米飯,上面撒了一捏芝麻,中間還放了兩顆紅棗。說起來這樣的米飯也是十分香糯可口的,可是小格不喜歡……
穆啟然看一看,就將服務生擺在晰然面前的米飯端過來,用筷子一點點的將芝麻和紅棗挑干淨。
小格嗜吃,卻也有許多壞毛病。米飯、稀飯里,不喜歡添加任何東西。不吃菜花、胡蘿卜、芹菜、青豆之類。那時候,一起吃飯,穆啟然總在她皺眉嫌棄的時候,一邊幫她將這些東西挑出來,一邊說,乖乖吃,這些都是很有營養價值的東西……
可是每一次,理性總是戰不過想要寵著她的心情。總是一邊語重心長的說著,一邊幫她吃掉不喜歡的菜色……
馮笑天以為這種時候,蘇小格總會露出點感動或者氣憤的表情吧。可是注意去看,她的臉上依舊帶著點微笑,清清淡淡。就像是入境的大俠,別人的招式在她這里,全不起作用了一樣。
無欲而剛,她看來是真的,對穆啟然沒有一點點想法了……
穆啟然不論對她做什麼,都不會在她心里激起任何波瀾一樣。
死一樣的,平靜著,叫人失去希望。
「婚禮什麼時候訂了嗎?在那里舉行?」蘇小格一邊有一口沒一口的扒拉著飯粒,一邊問晰然。
「這個周末,在徐家匯的天主教堂內,想簡單的有個儀式就行了。」晰然臉上的笑容倏然消失,口氣里微微有些苦澀的東西似乎突然蔓延出來。
「真可惜,現在也不能給你做件嫁衣裳。」小格說著話,微微歉意,遺憾的垂了眼「咱們幾個,也只有笑笑穿了我設計的嫁衣。」
笑笑?馮笑天一愣,抬頭。
啊,對了,自己的妹妹馮笑笑,當年可是喜歡慘了穆啟然這家伙。還用過些卑鄙上不了台面的手段,卻依舊沒能贏過面前這位叫做蘇小格的瘦小姑娘。轉身下嫁別人,現在也已是一個孩子的母親,被孩子鬧的,整天過的雞飛狗跳的熱鬧。時間過的真快……
有些人像是敲開了一扇叫做幸福的門,就可以一路簡單平和的走下去。而他們,這幾個圍坐在這里的人,卻像是被停滯在了時間的夾縫里一樣,灰暗著。
他突然抬頭,又靜靜凝視了一陣這個在穆啟然面前始終雲淡風輕,偶爾卻會顯出一絲稚氣的姑娘。不知道她那瘦小的身體里蘊含了怎樣的能量,讓她在這樣日久的顛覆仇恨中,卻依舊能夠和穆家這兄妹兩,以及笑笑那樣一個曾經的對手談笑晏晏?
突然的,對她就有了幾分好奇。
像是一個捕獵者,觀察一個又強壯又狡猾的獵物許久,這麼多年來,卻依舊未能找出他的弱點一樣。他突然的意識到,或者,蘇小格才是通往顏鈺和達語那個神秘世界的,真正大門……
他想著,手上握著的筷子,就心不在焉的,停在了空中。
晰然抬頭,捕捉到他落在小格臉上的目光,微微蹙眉,露出一抹鄙夷的笑。
她是誤會了吧?馮笑天有點著急著,想要解釋一句,可是張了張嘴,才發覺晰然早已挪動身體,跟他拉開了更大的距離。整個上身扭向蘇小格的方向,用後背直直對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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