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梅點了點頭道︰「這第二件,要是我說出來,女乃女乃保證不惱我,奴婢才敢說的。」
潘金蓮聞言笑道︰「你這蹄子,倒會賣關子的,你說了我才不惱你,你若不好生對我說時,我惱你一生!」
春梅听了也噗嗤一笑,一面往金蓮身邊蹭了蹭,緊挨著她坐下笑道︰「奴婢冷眼旁觀著,這幾日女乃女乃好似對姑老爺疼愛有加的?」
一句話說中了潘金蓮的真病,臉上騰地紅了,繡口含嗔道︰「你這蹄子越瘋了,罷了罷了,我這屋里也不敢留你,等一會兒老爺回來,我回了他打了你罷……」
誰知那春梅听了這話倒不害怕,冷笑一聲道︰「女乃女乃既然問我一個出路,如今我就給女乃女乃想出一個出路來,女乃女乃既然不意,奴婢爺無法,倒犯不著這麼落井下石的,奴婢為了誰?難道不是跟女乃女乃一體同心的……又何苦來為了這點子小事下了奴婢的差事……」
金蓮原本就是做做清高姿態,如今听了春梅這話,連忙回嗔作喜道︰「你這蹄子得理不饒人的,我不過說句玩兒話,正經的那陳家小郎倒好個相貌,姐姐兒,如今你我好比姐妹一般,奴家有事也不瞞著你,你瞧我在府上這些心愛的,都是他那樣的款兒,自從他進府,我心里就有些愛上了,說句不怕你笑話的話,那大姐兒倒好命,雖然克死了娘,倒得了個好姑爺。」
春梅听了這話笑道︰「只怕也未必吧,奴婢冷眼旁觀著,那姑老爺的心思不在咱們家大姐兒身上呢。」
潘金蓮聞言冷笑道︰「這是自然,那小郎一雙桃花眼,時時刻刻都是盯著那孟三兒,還只當我們都是瞎子,你沒瞧見昨兒在毽子場里他們倆那浪樣兒?」
春梅聞言噗嗤一笑道︰「既然三娘有機會,自然五娘就有了……」
潘金蓮道︰「這話怎講?」
春梅道︰「五娘,事已至此,也少不得對你說了,你知當日老爺為什麼力排眾議的娶你?」
潘金蓮听了這話倒是一怔,想了一回道︰「當日先夫去世,奴家無依無靠的,全靠著鄰居王干娘一力攛掇,那狠心短命的方娶了奴家過門兒,也是當日先夫在時,奴家受了他一點連累,街面兒上到底有些風言風語的,他不娶奴家,就落得一個始亂終棄的罪過。」
春梅笑道︰「女乃女乃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當日奴婢給老爺買了來放在大娘房里服侍的,所以這些事多少知道些,當日大女乃女乃也不是沒有勸過爺,說街談巷議的,都是在五娘失手將叉竿掉下二樓去,打著了爺,才相熟起來,這段公案街里街坊的誰不知道?如今五娘的先夫不明不白死了,守孝不滿一年就浪著家人,只怕輿情不好,再說女乃女乃的小叔子又是個江湖上的英雄好漢,得罪不得的。
誰知我們爺倒是吃了秤砣鐵了心的,非要迎娶,大女乃女乃就問他做什麼偏要這一個。我們爺因說了,娶三女乃女乃這幾年,一直不大生養的,如今見了五娘,與三娘生得雙生姐妹一般,她既然要嫁,就娶過門兒來也罷了,來日若有一男半女的,瞧著就跟三娘的模樣兒一樣,也好認下三娘做娘,終身有靠了。」
那潘金蓮不听這話還罷了,听了這話,直氣得怔怔的道︰「好個西門慶,好個四泉哥哥兒,平日里滿嘴說夫妻恩愛魚水和諧,敢情騙了奴家花枝兒也似的身子,是要給那賤人傳宗接代去了!?銀婦王八一條藤兒的害我!」說著大哭起來。
春梅在旁嘆了口氣道︰「奴婢原本打算將此事爛在心里的,如今西門府上已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局面,說了到底無妨,也省得五娘顧念夫妻情誼不肯為自己謀個出路。
只是有了這件故事兒,五娘對那小郎就要手到擒來了……既然當日爺因為五娘與三娘生得孿生姐妹一般,才動心要娶,如今那姑老爺戀著三娘,不就跟戀著五娘一個樣兒麼。你們兩個原本模樣兒都在伯仲之間,就是脾性不大一樣,說句不怕五娘惱了的話,男人家多半愛三娘那樣的也是有的。」
潘金蓮听了這話不服道︰「我只不信我哪里比不上那孟三兒。」
春梅笑道︰「頭一件,就是女乃女乃這種爭強好勝的性子,常言道男主外女主內,婦道人家自然是以貞靜嫻德為上,女乃女乃這一種不肯服輸的性子,若說是個小子還過得去,偏生又投生做了女孩兒,無論心里如何,外頭叫人瞧出來,就不討喜了。
這是其一,還有一件,女乃女乃若是心愛著誰,行動坐臥之處都帶得出來,容易給漢子瞧透了心思,少了那一種欲迎還拒的女孩兒家態度,男子覺得容易得手,反而不知道珍惜呢……」
潘金蓮听了這話掩口嬌笑道︰「你這小蹄子,倒像是偷過漢子似的,說的倒也通透,不瞞姐兒說,如今這些手段,奴家倒也不是不理會,只是自小兒賣入張大戶家做使女,老爺抬愛,大太太雖然瞧我不順眼,為了買她賢良的名兒,也是與我好些金銀首飾妝點身子,女兒家自幼嬌養,性子難免驕縱些,誰知好景不長,那張大戶雖然待我不薄,卻是個短命的,伸腿兒去了,大太太就不待見我,說是我勾引得漢子傷了根本,方才一病死了,為作踐我,情願倒賠妝奩,把我嫁了那三寸釘枯樹皮。
也是因禍得福,我先夫見了奴這樣天仙也似的人物,只當做觀音娘娘一般供奉起來,全不用我操持家務針黹女紅的,外頭他賣些炊餅賺嚼裹兒,家里事務只有他先妻留下的女孩兒迎兒操持,奴家在家中娘娘一般,得清閑。
所以雖然也知道些風月手段,倒也用不上,就生疏了,如今姐兒怎麼想起說這個來?」
春梅听了笑道︰「這正是女乃女乃的福氣了,夫主寵愛驕縱,一般女子求還求不來呢,只是但凡男人,誰不愛三女乃女乃那樣不卑不亢的閨閣態度,女乃女乃豈不知道為什麼牡丹花乃是百花之王?都從那一句‘任是無情也動人’上面來的。」
那潘金蓮听了這話,低眉尋思了一回,點頭笑道︰「你這蹄子統共就經過幾回漢子,難為你怎麼想來的……」說的春梅噗嗤一笑道︰
「女乃女乃不知道,原先我爹在時,為了預備春闈,一日十二個時辰,倒有多一半兒都在書房里念書,娘怕他分心,外頭事務一概不用他操心,都是她主內主外打理著,奴婢生下來就沒人看顧,爹無法,將奴婢養在書房之中,自幼倒也讀些道理在月復內,記得當日爹給我說三國故事兒,講的是劉皇叔三顧茅廬,因笑道︰‘這君臣之事好比男女之情,你不理他,他自來理你,你若纏住了他時,他倒拿大,未必肯來俯就的。’奴婢當日听了似懂非懂,及至情竇已開,轉念細想,倒說得通透。」
那潘金蓮听了,喜得笑道︰「往日倒不曾听你說起過這些金玉良言來,大姑娘,敢情你就是我房里的諸葛孔明了?」主僕兩個笑了一回。
那春梅方說道︰「方才我說的另一條明路,就是女乃女乃這女婿,陳大爺了,往日曾听說陳家是千傾地一根苗,就這位大爺一個獨生子,如今親家老爺太太跑了,打他帶了細軟到咱們家藏身,若是西門府也保不住,這小郎自然還是要逃的。咱們要是能搭上這一趟便車,就什麼都有了。
前兒我听三女乃女乃房里的小鸞姑娘說,往她房里搬了好些個箱籠,四季衣裳插不進手去,金銀家伙、珠翠細軟無數,听說那陳姑老爺來貼身帶著不知多少銀票,反正這幾日在咱們家住著,隨手打丫鬟婆子,都是幾兩幾錢的銀子,沒給過小錢兒。」
那潘金蓮听了這話越心動,只是又有遲疑,說道︰「就算他現在家趁人值的,只是爹媽遭了官司,咱們投奔他,豈不是也算作飛蛾撲火麼……」
那龐春梅笑道︰「好個糊涂的女乃女乃,遭了官司是他爹,雖說現在朝廷里是有這樣株連的制度,如今他們家得了消息,先把兒子、媳婦和箱籠細軟送了出來,到時候逃到個山清水秀繁榮富饒的所在,改名換姓做個富家翁,吃一碗安茶飯,照樣是嬌妻美妾金奴銀婢的伺候著,朝廷又能奈他何呢?」
一席話說的潘金蓮哄動春心,只是面上有些過不去,方忸怩笑道︰「姐兒說的雖然是個理兒,只是偷閨女的漢子,傳出去名聲不好……」
那龐春梅冷笑道︰「女乃女乃,如今奴婢大著膽子說一句,也不用提起當日之事是真是假,女乃女乃的名聲好怎的?況且那大姐兒又不是女乃女乃親身的,自己沒本事留住漢子,也怨不得咱們。」
金蓮听了嬌笑道︰「這事恐怕不妥當,你容我再想想吧……」嘴上剛強,心里倒有些活動起來。
放下潘金蓮、春梅主僕兩個商議前程暫且不表,單說玉樓送走了金蓮,回來房中悶坐著,小鸞一旁服侍著,見左右無事,又搭訕著道︰
「女乃女乃,今兒沒事,不如咱們去求求大女乃女乃,接了紅藥姐姐家來吧,她一個女孩子,總寄住在外頭也不方便……」
孟玉樓听了,蹙起眉頭道︰「姐兒,你見我往日里是那等不容人的人麼?只是如今有兩件事,只怕那紅藥姑娘不好進來的。
一則我正與大娘不自在,如今咱們去求她添人進口的,只怕她未必肯,若是不回她兀自辦了倒也不是不能,只怕事後她又要找咱們房里的麻煩。
二則如今咱們家也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的,又牽扯了那紅藥大姑娘進來,她才剛剛逃出楊大人府里,如今冒然接進來,萬一咱們家也被抄了,豈不是才出龍潭又入虎穴,害了那姑娘的錦繡前程?」
小鸞听見玉樓說的句句在理,自己反駁不得,只是心里又放不下那紅藥姑娘,想著天天與她一處伴著做針黹,小灶活計,何等親密快活,就繃住了小臉兒不言語了。
玉樓見了噗嗤一笑,搖了搖頭,伸手開了箱籠,拿出當日楊戩所贈的那金元寶來笑道︰「多虧當日收著,今兒倒派上了用場,等一會兒沒事,你悄悄的出去,將這個元寶送到紅藥姑娘的下處,叫她再安心等幾日,眼見著爺只怕是要送我出去的,到時候無論走到哪里,我必然帶著她,生死一處,決不能辜負了楊大人囑托就是了。若這場官司過去,咱們家竟沒事時,自然也是接了她來府里安頓,叫她莫要心急,好生住下。」
小鸞听見這話,復又喜得眉開眼笑道︰「我就說女乃女乃是菩薩哥兒轉世,最是救苦救難的。」一面起身接了元寶,蹦蹦跳跳的去了。
孟玉樓見這丫頭年紀也不小了,依舊一團孩氣,也只得無奈何笑笑。正在閨中閑坐,忽听見門首處有管家媳婦兒來報,說是娘家楊氏姑媽又來了。
倒把孟玉樓唬了一跳,心中暗暗叫苦,若是尋常走親戚倒也罷了,萬一又是來求幫告借得,方才卻是剛剛把體己給了小鸞,自己手上只怕一個子兒也拿不出來,只剩下些簪環首飾,又答應過了楊戩不能賣的。
芳心繚亂了一回,想想也是躲不過去了,只得答應著,命人好生攙扶進來,又問那管家媳婦兒道︰「回過大女乃女乃了不曾?」那媳婦道︰「已經回過大女乃女乃了,大女乃女乃說連日身上不好,此番暫且不便相見,女乃女乃陪著也是一樣的,若白來逛逛便罷了,有什麼說的,女乃女乃裁奪著就是了,左右如今是女乃女乃管家的。」
孟玉樓听了吳月娘的歪話,心里明白她話中之意是此番楊氏姑媽前來,倒是自己授意的,只因眼見著西門府上氣數將盡,攛掇著娘家人過來往外淘換細軟。
當下氣得怔怔的,又不好當著管家媳婦兒的面說大女乃女乃的不是,只得規規矩矩站起來,低聲說了幾個「是」字,又道︰「嫂子回去對大女乃女乃說,奴家知道了。」那媳婦兒方轉身去了。
孟玉樓這廂跌坐在炕沿兒上,委委屈屈掉了幾滴眼淚,又怕娘家姑媽瞧見了,只得強忍住羞澀委屈之意,將衣袂抹了抹眼淚,剛走到門首處,就瞧見自己的小叔子楊宗保攙著楊氏姑媽進來。
如今再瞧那楊宗保,倒與當日那個窮秀才別是一番模樣兒。但見他頭戴文生公子巾,身穿月白緞兒色文生公子氅,上繡著團花朵朵,迎門一顆無暇美玉,正是舉人功名在身。
孟玉樓瞧見了,喜得上下打量了兩眼,一面上前接了姑媽挽入房內,扶著往炕沿兒上坐了,深深道個萬福,一面笑道︰「給姑媽道喜了。」
那楊氏也是滿面堆歡,笑道︰「前兒有衙役來家里報喜,老身還道是又犯了什麼王法,唬得我不敢出去,後來听見街坊鄰居都來了,說什麼請舉人老爺出來。我才知道是你這兄弟中了,連忙拿出幾兩銀子,叫家里小丫頭子往外頭置辦酒果菜蔬,款待幾位官爺,又賞了報喜銀子,招待街坊吃些酒水,到第二日上,親戚朋友來道喜送禮的絡繹不絕,老身原想著接大娘子家里來逛逛,听幾出勾欄小唱,轉念一想,老身又不是大娘子的親生姑母,只怕你家大官人不放,倒沒得給貴人打嘴,也就不曾來湊熱鬧,今兒打點的差不多了,就帶了你兄弟來瞧瞧你,並一家子的眾位女乃女乃,誰知大女乃女乃又病著,沒見著。」
孟玉樓听了,面上就不大好看,又不敢對姑媽說起自己與月娘之間的齟齬,怕她年老多心,只得點頭笑道︰「姑媽不知道,我們大姐姐最近養下一個哥兒來,身子不大爽快的。」
楊氏聞言,哎喲了一聲,伸手往袖中,作勢要拿些表禮,玉樓瞧見,連忙攔住了道︰「不是我小孩子家不識抬舉,實在是,這位哥兒又不是我養的,姑媽原不用十分破費,況且我兄弟雖然如今高中了舉人老爺,來日殿試盤纏,又要打點諸位業師,同僚,年兄年弟的,花銀子的地方有的是,姑媽還是莫要壞鈔了。」
說的那婆子滿口答應著,也就沒有拿出錢來,一面又笑道︰「你們大女乃女乃好福氣,第一胎就懷了個哥兒,我的女乃女乃,不是老身大膽說你,好歹也要上心些才是。」說的孟玉樓紅了臉,只得岔開話頭兒道︰「我瞧著兄弟這一身打扮,倒並往常顯得高了些。」
那楊宗保听見嫂子說他,連忙賠笑道︰「這一二年身,倒也是長高了些呢。」說著站了起來,與孟玉樓並肩而立,笑道︰「往日嫂子在家時,比我還高些,如今幾年,就給我趕上了。」
玉樓見狀笑道︰「好,好,如今越出息了。」
書中暗表,當日風俗原是如此,常言道老嫂比母,小叔子是兒,一家子兄弟幾個,嫂子房里常去玩笑無妨,只是大伯子對弟媳輕易見不得,玩笑也不敢說一句,所以當日那潘金蓮百般勾搭武松,那武二郎也只得幾次三番隱忍著,只因禮數不差。
兩個說說笑笑的,復又分賓主坐下,那楊氏姑媽見房內無人,搭訕著道︰「大娘子,老身最近街面兒听見些風言風語的,不知道大娘子听見沒有。」
玉樓听說這話,心中猜測是西門府上遭了官司一事,因試探著道︰「姑媽听見些什麼?如今奴家女敕婦少女的,也不好在街面兒上行走,倒不曾听見什麼市井新聞。」
那楊氏姑媽道︰「老身恍惚听見,府上西門大官人,是吃了親家的掛落還是怎的,好似有場官司要打?」
孟玉樓听了這話吃了一驚,問道︰「怎麼,如今連街面兒上爺傳開了?」
她姑媽點頭道︰「不是麼,就連你兄弟學里那些年兄年弟的,也都對他提過幾句,你兄弟听了,急的要不得,非催著老身帶他進來瞧你,商議著,不然接你娘家住幾日吧,你一個女敕婦少女的,萬一衙門口的兵丁闖將進來,那一伙賊配軍,見了大娘子花枝兒也似的身子,還不一定怎麼輕狂呢。老身也唬得要不得,又不懂個中厲害,所以帶了你兄弟進來,他倒是念書人明白事理,能勸勸你。」
她小叔子楊宗保因接言道︰「論理這話也不該兄弟說的,只是如今兄弟忝列舉子之位,每日里家中自有邸報,前兒看的真了,只怕貴府上那一位貴親大人壞了事,如今輿情十分不利,趙官家也惱著他呢,所說還不曾審問,只是押在南牢里,只怕也是朝不保夕的,听說他那位門生故吏,兵部尚書王大人,已經判了斬監侯。」
玉樓听見判了,眼前一黑,嬌軀恍惚搖晃了幾下,早給那楊氏姑母扶住了道︰「大娘子莫怕,他小孩子家不會說話兒,哪里就到了那個地步了。」又嗔那楊宗保道︰
「來時如何吩咐你來?話也說的和軟些,你嫂子金玉一般的人,再給你唬著了怎麼好。」說的楊宗保臉上一紅,低了頭道︰「嫂子莫怕,原是我說話莽撞了。」
孟玉樓一時緩了緩,方才穩住了心神,說道︰「這也不是兄弟的錯處,事已至此,我也不用瞞著娘家人了,這幾日我夫主為了這件案子,當真是飯也不想吃,覺也睡不穩的,如今既然我兄弟瞧見了邸報,只怕晚間夫主回來也是對我這麼說,不知如今在衙門口急的什麼樣兒了,好憐見的……」說到此處心里一急,也跟著滾下淚來。
那楊氏姑媽見了,連忙勸道︰「大娘子,事已至此,哭也不中用了,不知道府上對大娘子怎麼個安排呢……」
孟玉樓見楊氏不是外人,因點點頭道︰「前兒我們爺倒是對我說過,不然往姑媽家里避一避,只是如今案子還沒審,奴家也不好冒然對爺說起,現下府上正是用人的時候,就這樣伶伶俐俐的走了,只怕也是寒了他的心……」
那楊氏姑媽听了方嘆道︰「大娘子在老身家里是就是這樣兒,最是一個仁德的姐姐,當日你兄弟未滿志學之年,你就非要守著我那死鬼佷兒的牌位,硬是過了一年多,到底等到宗保成人才肯嫁人的……」
說的那楊宗保眼圈兒也紅了,因說道︰「如今嫂子既然礙著臉面,不肯對大官人說,不如讓兄弟出面說吧,原先我是個窮秀才,上不得台面兒不敢常來高攀貴府上,如今也算是稍稍有了功名,對個機會,我拿著帖子來拜會拜會大官人,順便跟他說說,接你家去兩天。」
楊氏姑媽听了,又接茬兒勸道︰「大娘子,你兄弟這話說得明白,常言道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說句沖撞大娘子的話,這位大官人也不是頭婚的丈夫,又不算是正頭夫妻,比不得老身那死鬼佷兒,若真有個三長兩短的,大娘子寧回了咱們家,守著牌位吃一碗安茶飯,老身如今是楊家門中正經香主,族里三老四少絕不敢說半個不字兒,往後要了文書回來,拿幾個錢給地方上銷了戶,大娘子晚來光景,也還跟老身一樣,掙得個貞節牌坊,雖然沒有一男半女的,地方上每月自有官面兒上的錢糧供應著,也算是個依靠了。」
玉樓听了這姑佷兩個好言相勸,又不好推辭,只是舍不得丈夫,因點點頭道︰「姑媽和兄弟的好意,奴家都已經知道了,如今也是等消息,既然今兒邸報有了準信兒,晚間我就探一探拙夫的口風,看他怎麼安排,完了就派人過去對姑媽說,看目下的形式,少不得還是要過去叨擾幾日的。」
那楊宗保自幼是孟玉樓撫養長大的,對她十分親近,听了這話笑道︰「若是嫂子肯回來時,咱們家豈不是和哥哥在的時候一個樣兒了,才是熱鬧呢!」說的那楊氏姑媽和孟玉樓兩個,反倒嘆息了一回。
一時商議定了,楊氏見天色不早,因起身笑道︰「這也多早晚了,想是大娘子也要預備接著西門大官人回來,老身這就告辭罷了,改日若有變故,好歹派個心月復的姐兒來家說一聲,老身就讓你兄弟來接。」
孟玉樓點頭道︰「姑媽放心,奴家理會得。」因起身相送,直送到後宅門首處,見外頭有小廝伺候著,招了招手,見是平安兒,因命他好生送了楊氏姑佷出去,雇車送回家去。姑佷兩個千恩萬謝的去了。
孟玉樓送了楊氏姑佷兩個出去,回在房中,將小叔子的話細細的想了一回,她雖然飽讀詩書,到底是女兒身,未曾混跡官場,官面兒上的事情也瞧不透的,如今听見小叔子說,那楊戩的門生王尚書判了斬監侯,論理是秋後問斬,倒不曾是斬立決,莫不是這件事情上還有緩兒?就不知道如今光景,挨到秋後,朝廷上有什麼大赦天下的舉動沒有……
就算退一萬步說,那王尚書秋後問斬,楊戩是受他的牽連,自然受刑更少些,算是得了活命,自己家中與他聯絡有親,株連應該更少,命是保住了,就不知道這些家私怎麼樣,不過按照夫君的性子,也算是精打細算商賈脾氣,要下他這一份家私,比要了他的命也差不多……
想來想去沒個頭緒。正想著,忽听得外間簾櫳響動,玉樓還道是西門慶回來,連忙迎了出去,一瞧卻是小鸞,因嗔她道︰「回來了也不知道說一聲兒,倒唬了我一跳。」
小鸞嘻嘻笑道︰「方才門首有大女乃女乃房里的丫頭路過,我怕驚動她,沒敢言語。」
玉樓因問道︰「叫你辦的事情怎麼樣了?見著那紅藥大姑娘了?」
小鸞點點頭噗嗤一笑,伸手自袖中取出那一個金元寶笑道︰「女乃女乃留著此物傍身吧,今兒奴婢算是開了眼界了。」
孟玉樓道︰「你這妮子忒不曉事了,人家一個女孩子,身世浮沉孤孤單單的寄居在外頭,有的是用錢的地方,比不得咱們深宅大院兒里,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你也忒實在,定是人家假意推月兌一番,你就真信了?」
小鸞笑道︰「女乃女乃也太肯小看人了,我是三房里的大丫頭,滿府里誰不說我聰明伶俐,就只有三女乃女乃罵我粗粗笨笨的,實話跟女乃女乃說吧,今兒我去紅藥大姐姐的下處,她引我到房里給我瞧了瞧那楊大人留下的細軟,我的娘,只怕那楊大人在宮里當差時,把個趙官家的國庫都給搬空了呢。
咱們家里得了一對兒珠子,你瞧瞧房下那幾位女乃女乃,人腦子打出狗腦子來,搶得爺只管說頭疼,如今你瞧瞧他們家去,龍眼大的珍珠都是一串一串的,這都不值什麼,難得的是那翡翠鴛鴦鐲,真難為他何處尋得這樣好的玉料來,翡是翡、翠是翠,一半紅一半綠的,若不是奴婢親眼見著,誰知道世上還有這般愛物兒?還有那垂珠鳳冠,哎喲喲,當真是罪過惜四個字竟顧不得了,奴婢粗粗數來,一個鳳冠上頭,明珠不下百顆,難得的是全都滴流圓的,一般大小,分毫不差……
我就看了這幾樣兒東西,已經念了幾千聲佛號了,那紅藥大姐姐還要給我看些,我因怕女乃女乃擔心,說了往後再看,那紅藥大姐姐才領我出了放箱籠的房子,又往她內宅坐了,叫底下的丫頭往咱們縣里最大的館子,獅子樓去,叫了四涼四熱八個招牌菜,與奴婢吃了飯,我們兩個女孩子飯量小,吃不得多少,剩下的,紅藥大姐姐就叫人潑出去喂狗……女乃女乃仔細想一想,人家落魄了還這樣的勢派兒,能稀罕咱們那幾兩破金子?」
孟玉樓听了這話點點頭道︰「是了,若是這麼說,這楊大人只怕犯了官司之前,早已有了狡兔三窟之計,這位紅藥大姑娘才這樣有恃無恐的,只是如今錢財都是身外之物,到底爺換不回一條人命啊……」
主僕兩個說著,嘆息了一回。
玉樓又問道︰「你將我的意思與她說了不曾?這紅藥姑娘是怎麼說的?」
小鸞笑道︰「紅藥大姐姐說她听女乃女乃的安排,還為女乃女乃想出一個安身立命的法子來?」
孟玉樓听了笑道︰「她一個小姑娘,自己都是借住在旁人家里,如何有什麼出路倒為我尋出來呢?」
小鸞道︰「紅藥大姐姐說了,女乃女乃原先在的那個楊家,如今他家的二爺楊宗保中了舉人老爺,正好以投身過去安身立命,女乃女乃往那家遷居時,紅藥姐姐就跟著過來,這邊兒府上的人自然以為她是楊家派來接的,那邊兒府上又當是咱們家派過去服侍女乃女乃的丫頭,不就是一舉兩得,誰也不用告訴,這紅藥大姐姐就跟了女乃女乃了麼?」
孟玉樓听了這話,細想了一回,噗嗤一笑道︰「這小丫頭子,倒真是古靈精怪的呢,怨不得楊大人喜歡她,想來若是他家沒遭官司,這妮子只怕如今也掙上一個姨太太的名份了。」
小鸞聞言搖了搖頭道︰「只怕他們家爺倒沒那個心思,這幾日我與紅藥姐姐走得近,她也當我是親妹子一樣的待,有時候與我說些閨房私事,她家那一位爺倒是好生奇怪的,與咱們家這一位不一樣。」
孟玉樓聞言啐了一聲道︰「他是內相出身,你拿他比咱們家爺怎的?仔細他知道了打你。」
小鸞嬌笑道︰「奴婢原不是說那個,是女乃女乃往歪處想去了……咱們家的爺,若是在大房、五房、六房里睡時,那幾房的姐姐原是爺收用過的,睡覺也不避諱,奴婢听說,他也叫房里的丫頭服侍穿中衣兒。」
孟玉樓听了不以為然道︰「這是自然的,你不在房里服侍,是因為不曾開臉收房,有些忌諱,比如大姐姐房里的玉簫、五姐房里的春梅、瓶姐房里的迎春、繡春,都是爺收用過的女孩兒,就算服侍他穿中衣兒,到底不值什麼。」
小鸞點點頭道︰「不就是這個理兒麼,偏生那楊戩楊大人古怪著呢,就算紅藥大姐姐是通房大丫頭,卻一次都不曾與楊大人沾身,服侍他穿戴、沐浴更衣,從來沒有。
晚間睡下時,都是楊大人自己在里間,紅藥大姐姐在外頭春凳上睡著上夜,楊大熱輕易不起夜,要茶吃,都是自己在里間湯婆子上自斟自飲的,從來不叫紅藥大姐姐進房,這真奇了……」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粉豬、貓薄荷、碧城、湯圓、莉莉桃花、蝶雙飛、小狐狸、櫻桃小微、妙祝客官的惠顧。祝客官們每天開心o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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