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萬沒有想到,族叔撇開我,獨自入古寺,竟然是為了私會我母妃!
雖然猜測到族叔和母妃有著一段恩怨情仇的過往,族叔也至今都未曾忘懷,甚至因為母妃得罪了父皇,每入朝都要挨打。但是,既然是很多年前的過往,甚至是在我出生之前的舊情,那應該是深深壓抑在心底才對,怎能在父皇與母妃有了我以後十幾年還在背著父皇私會。我的三觀深深受到了沖擊。
同情族叔是一回事,但是背叛父皇是另一回事。我的內心深深糾結了。
少傅應該感受到了我的糾結,將我嘴巴捂得密不透風,簡直是要捂死我的節奏。
雖然少傅迫切想要不受干擾听到宮廷秘聞的心情以想見,但置他唯一的徒弟幼小元寶兒的生命于不顧,實在不能讓我苟同。
于是我抬腿踢了他一腳,他巋然不動,還將我腿壓下來,免得踢到松樹,產生聲響,暴露了我們的行蹤。
我拿兩手把他捂我嘴的一只手牢牢按住,再一口咬下……
世界頓時開闊。
我深深呼吸,同時現少傅被咬後動靜略大,即將出聲音,我眼疾手快,趕緊從袖里掏出一塊羊腿肉塞進了他嘴里。
——偷藏干糧這種事,我是跟小太監米飯學的。
但是事後,我就後悔了,我今日唯一的干糧就這樣贈給了少傅。
忽然有肉吃的少傅,自然就不再跟我計較咬手之仇了,頓時就美食不問出處地吃了起來。
我心碎了一地。
蹲在松樹後,收拾一下破碎的心,繼續偷窺外面的情形。
母妃舉止自然,就如同平日在宮里一般,完全不似有私會舊情人的興奮與激動之情。我不由打疊精神,難道母妃已對我父皇徹底死心塌地,對待晉陽侯這位舊情人已然古井無波?
是既然古井無波,為什麼又要瞞著我父皇跑出宮跟晉陽侯相會?
大人這情情愛愛的世界好復雜,機智的元寶兒也想不明白了。
我惆悵地嘆口氣,扒著松木繼續偷窺。
晉陽侯的表現卻是令人生疑,與母妃相對而坐,卻並不飲茶,也不看母妃,眼神比較空,視線似乎是對著不遠處的佛殿側門。
我順著族叔的視線,又扒開了松木一條縫隙,望向佛殿側門。半晌,也沒看出什麼。很尋常的佛殿,很普通的側門,有什麼期待價值能比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的舊情人更大的呢?
這二人的一場幽會,一個喝茶,一個望向別處,完全沒有視線交集。
果然是對怨偶。我又為他們嘆了口氣。
又觀察片刻,只見母妃優雅地擱了茶杯到石桌上,抬起眼,非常雲淡風輕地落了視線到對面人的身上。
正行偷窺的我,心口撲通撲通。
就在這時,一道從未听聞過的清泠幽泉碎玉流瀉般的聲音傳導在古剎佛院中,未著力卻仿佛擲地有聲,未有痕卻仿佛入木三分,感染了佛院中一草一木,以及此時完全呆愣住的元寶兒我。
「老侯爺忌日,難得卻邪小侯爺年年來此祭拜,小侯爺一片誠心,老侯爺在天有靈定感欣慰。不過,小侯爺心意到了,也足夠了,不必再執著過多。從前的事,是非真相如何,我其實已並無興趣知曉,並不想再深究,陛下也是一樣。否則,又將牽扯舊事,舊情,于你我她三人未必有益。過去了的,就讓它都過去吧。」
我听得呆了,難道是羊肉吃多了出現了幻覺,還是說,此刻我正處在一個天馬行空的夢境中?
這番話,這道聲音,竟然,居然,出自母妃之口?!
身邊少傅似乎同我一般,被一道無形之力禁錮住了,呼吸都徹底屏住了。
我們二人蹲在這草地里,完全呆了,傻了,懵了。
啞巴母妃說話了?
嗓音是男聲?
我腦子里嗡嗡響作一片,絲毫沒有了思索的能力。
晉陽侯望著佛殿側門的視線起了些波動,面上浮起寂寥的笑意,勉強開口︰「時至今日,你們也依舊以為,我是因為良心難安,或者作戲人前,或者為了求得原諒,才年年來此祭拜老侯爺?我是為了牽扯舊情,或者追求真相,或者洗清罪名,才一次又一次出現在你們跟前,污了你們的眼?謝公子是世家出身,不似我無根無土,無脈無源,若非被老侯爺收留,焉有日後,所以謝公子永遠也不懂一介草民的心思。飄零之人唯有結草餃環以報故人之恩情,豈敢再有奢求。」
母妃重新看了看他,不是審視,也不是居高臨下,更不是同情,似是看陌生人,又似是看多年故人,「小侯爺言重了。我說過,因果是非我謝庭芝並不在意,往事已去,不如著眼今時,不是我謝庭芝不信你,也談不上諒解不諒解。小侯爺多年來思慮過甚,焉知不是作繭自縛?阿夜待你多有苛責,興許也多有誤會,但她性情如此,想必你比我更加明白。未必她便當真恨你,只是,一樁樁的事,涉及她生父,又涉及元寶兒,你叫她如何過去這道坎?她因你,元寶兒險些不保,這是我同她的第一個孩子,對我們有多重要,對大殷江山有多重要,豈是尋常情義比擬?她這樣待你,你覺委屈,當年阿夜早產,險些滑胎,當年太醫要保阿夜,但若此,阿夜此生大約再不能有孩子。阿夜執意要元寶兒,寧願拿命來換,也願意此後再無所出,方有今日元寶兒。我們為了自己考慮,將元寶兒養成這般模樣,難道就不是虧欠了元寶兒?」
晉陽侯眼中晶瑩閃亮,仿佛有淚滴凝聚,映出樹葉間投射下日光的華彩,也映出半世的哀傷。
人世的辛酸悲涼,總是以過錯或錯過作注解。
「謝公子所言一樁樁,卻邪自知罪無恕,從未奢求原諒。阿夜所賜廷杖,卻邪亦甘願受罰。但若叫我不再思慮過重,不再作繭自縛,怕是難以做到。」晉陽侯微微仰頭,不令淚滴落下,青絲凌亂了一縷在風中,光與風卻都在他身上,「我這殘生,並無所求,若能恕罪,若阿夜願意,不防賜我一死……」
母妃忽然轉頭看向另一端,亦即方才晉陽侯一直盯著的佛殿側門。
佛香裊裊中,出現了一個身影,便裝素服,煌煌威嚴,修身玉立,氣度沉凝,卸冠束,眉宇安寧,輕啟淡唇︰「朕若賜你死,何必至今日。」
一听此言,晉陽侯身形顫了一顫,一回首,定定看住佛香中那道身影,千回百轉自彷徨,撇不下多情數樁。
他起身,敬君尊上,永遠不會太過失禮,興許覺得罪臣便應有罪臣的樣子。
蒼柏古松後,險些僵成石頭人的少傅同我,又在偷窺中見到了我父皇,震驚又加一層。
為什麼此時此地,還會有個父皇?難道說廣化寺外的精致馬車就是我爹娘微服私訪特用的?是微服私訪為什麼要來古寺?我父皇母妃以及晉陽侯三人同時出現在這里,是巧合,還是,預謀?
不對!母妃——還能叫母妃麼?不是母妃,又究竟是誰?
養了我十幾年的母妃,是個男人。
裝啞了十幾年的母妃,會說話,嗓音還極其動听。
晉陽侯,我以為是我親爹的族叔,是造成我早產甚至險些這世間根本不曾有過元寶兒的罪魁禍首。
晉陽侯未能送出的訣別書的信箋里的阿夜,是我的生母。
阿夜是誰?難道是……
我不敢想。
父皇徑自走到石桌邊,擇了方石凳坐了,「母妃」給父皇倒了茶,遞過去。父皇接過喝了一口,贊了一句,便又接著品茶了。
放佛局外人的晉陽侯早已收了視線,施了一禮,「陛下保重,罪臣告退。」便要寂然離去。
「慢著!」父皇手執茶杯依舊停在唇邊,兩眼也沒往晉陽侯那邊多看,「你不是一直想見朕麼?不是一直要當著朕的面洗月兌你多年來蒙受的冤屈麼?不是方才還要朕賜你一死麼?不是一直在這里等了朕許久麼?」
晉陽侯返身,面容上有淺淺的哀傷,卻不是隨便給別人看的,也許只是對著眼前人,藏無藏,避無避,他嗓音微顫,卻極力穩住︰「罪臣不敢。陛下天顏,罪臣今日得以一見,只一眼便知足。往年今日,陛下不見罪臣,罪臣不敢奢求,亦不敢苦候。罪臣罪孽深重,若陛下願意賜罪臣一死,罪臣甘之如飴,若陛下不願污了金口,罪臣亦苟延殘生,以心恕罪。」
「母妃」就坐在一旁,不再言語,听了這番話,卻是微微轉了頭,看向一旁的松柏,眼中意味亦諱莫如深。
父皇飲下殘茶,冷冷一笑,瞥了眼晉陽侯,嘴角幽冷,「晉陽侯句句罪臣,字字恕罪,倒像是朕將你逼迫至今,你心中,是否恨朕入骨?」
晉陽侯一怔後,面上淒然,旋即撩衣跪了下來。
作者有話要說︰趕死了,終于趕上了!
大家猜一猜上一章被口口掉的是哪兩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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