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爬出龍蛋以來,修明神君還不曾這麼狼狽過。
此前神君大人最狼狽的一次,是在昆侖之巔被某個醉酒的師父抓住頭上的小龍角扔進了百魔陣,凶殘饑餓的百只魔頭朝他撲過來時,他竟然強悍到自己悟通了五行術數的七十二種陣中陣,用這些環環相扣的陣法將所有魔頭都碎成了殘渣。
那時還頂著兩只幼女敕小龍角的小白龍,以四百多一點點的年齡,干了別的神仙四萬歲都不一定能成功的事情。
但他也被一百只魔頭扯壞了衣服打斷了手臂咬得渾身是傷,卻還沒有像如今這般,連放一只信鳥回華棠神域的能力都沒有了。
不過即便如此,修明神君還是保持著萬年不變的沉穩冷靜,他側過臉看著端坐在板凳上一身粗布麻衣的姑娘,十分輕易地猜出了這個小美人的身份。
她雖然一身仙骨,卻沒有半分仙氣,又獨居在偏僻荒郊的小院里,大抵就是榮澤雲君下界驅魔時和凡人生下的女兒。
這位被榮澤雲君所厭棄的漂亮女兒搬著小板凳坐得離修明更近了一些,她深棕色的清澈雙目看起來格外明亮,揚起不施粉黛的素麗小臉,輕聲對平躺在竹席上的修明神君道︰「我這里什麼藥都沒有,你傷的這麼重,可不要掛掉了。」
了了不知道在竹席上躺著的這位,從小到大都沒用過什麼藥,每次受傷哪怕再痛再嚴重,都是自己硬扛過來的。
她柔白的手搓著自己身上粗糙的麻布衣角,雙頰梨渦淺淺對修明說︰「我叫了了,你叫什麼名字?」
修明神君默不作聲地看著她,而後輕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
意識到自己可能撿了個啞巴的了了呆了一瞬,立刻很好心地想要寬慰他。
在了了的想法里,安慰一個人絕對絕對不是告訴他你現在應該怎麼做,或者鼓勵他你現在的狀況已經很好
歸根結底唯一的方法就是讓他知道安慰他的人遠遠比他要慘得多。
了了覺得這樣一來,被安慰的人就會滿心歡喜豁然開朗。
滿臉漆黑衣裳破爛,傷痕滿身還是啞巴的修明深深觸動了了的同情心,于是了了低下頭來很是落寞道︰「在你之前,我有一千年沒見過兩條腿走路的活物了。」
「雖然我不是啞巴,也沒有被誰打趴在別人家的家門口,但是在這廣闊的三十六重天」了了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十分成功地弄出了滿眶熱淚。
她帶著這樣辛酸的熱淚凝視著破爛的窗口,用恍如隔世的聲音意蘊悠長道︰「在這廣闊的三十六重天,既沒有誰來理我,也沒有誰會需要我。」
了了一拍自己的大腿,復又補充道︰「我娘死的早,我爹又不要我,我爹的正房老婆把我扔到這個小破院子里三千年,我都沒見過我爹。這也就算了,可是這里這麼偏僻,我一個人長這麼大,真的好寂寞好難過。」
她轉過臉來,目光灼灼地看著修明問︰「你覺得我慘不慘?」
修明神君對著了了那雙滿含期待的深棕色美目,竟然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
了了猛地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看著平躺在竹席上的修明神君,分外歡快地昂著頭問︰「發現我比你慘這麼多,你的內心有沒有重新燃燒出對生活的熱切希望?是不是覺得老天爺待你還是很寬厚和善的?想不想華麗逆襲迎娶仙女從此走上天界巔峰盡情展露胸肌?」
這次修明沒有點頭,他沒見過這樣的姑娘,有些反應不過來。
這一整天了了都很高興,她有時候會站到門口去觀望一會,有時候又蹲在修明面前看著他。
直到入夜明月高掛,了了嘿嘿一笑充滿邪惡地低聲道︰「雖然我不知道你是誰,又為什麼會倒在我家門口,但是你看看,到現在都沒有誰來找你」
了了雙目炯炯有神地看著修明,聲音刻意壓低地繼續說︰「而且現在都是晚上了你說我要不要對你做些什麼」
修明神君靜靜看著她,面對猛鬼惡魔荒原狼妖百萬魂怪都雲淡風輕的心境,此刻竟然莫名的有些緊張。
神君大人的手下曾有位擅長太極兩儀十分俊秀聰慧的星君,忽然毫無征兆地失蹤了三日,回來的那天這位星君衣衫不整滿臉淚痕,披頭散發哭暈在神君的書房門口,暈倒前極為可憐地小聲哀戚道︰「修明殿下,我被強|奸了我被仙女強|奸了我從此沒有貞操了」
修明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想到這件事,但他的腦海中此時縈繞不斷的,就是那位星君楚楚可憐聲聲哀戚的我被強|奸了我從此沒有貞操了。
了了隨手月兌去了自己的麻布外衣。
修明神君這次經歷的天劫,乃是他生平要經歷的最後一次,因而那些雷電才會格外的喪心病狂。
他在被這些喪心病狂的暴虐雷電劈斷了幾十根龍骨的情況下,竟然還能往遠離了了的竹席邊挪了挪。
了了笑得更為邪惡,搓著雙手一副終于可以對良家美人為所欲為的下流惡|霸樣,深棕色的美目亮如暗夜星辰,語氣格外欣然道
「我給你起個名字吧!」
思前想後殫精竭慮的了了,最後給睥睨萬千神仙凌駕廣袤天界翻手太虛幻境覆手凌霄之巔的純血白龍修明神君
起名叫鐵栓。
鐵栓覺得比起他以為要發生的事,起這個名字是完全能接受的。
修明神君在這個小屋里待了十五天,從第一天的只能躺著到第十五天的可以小範圍行走,卻仍舊不能放出一只返回華棠神域的信鳥。
了了用家里所有的麻布縫縫補補給他做了一件合身的衣服。
了了彎腰用細繩給他量尺寸的時候,衣領下滑露出胸口的深溝,看得修明神君的心跳的有一點快。
三界武學法力處于無上巔峰者不需要進食,修明雖然暫不能動用法力,但浩瀚無止境的底蘊一點沒少,因而他還是不用吃東西。
但是了了並不知道這一點。
她覺得院子里種的果蔬不大能滿足兩個人的胃口,尤其是她撿來的啞巴鐵栓雖然黑的看不清臉,但看身形高大挺拔一定是要吃很多東西來撐著的。
這天晚上了了提著裝滿新鮮紅果的破竹籃子回來後,走路哪怕扶著牆,仍掩飾不住自己的一瘸一拐,她每走一步,額角都因疼痛而冒出豆大的汗滴。
修明不聲不響地走到她面前,奪過她手里的籃子放在地上。
了了呆呆地看著他單膝跪地,將她身上的麻布群往上提捉住了她的左腳,了了扶著他寬闊的雙肩剛剛站穩,就看到他修長且黑漆漆的手指捏著她腫脹的左腳腳踝只 崩一聲,就將摔得錯位的骨頭給掰正了。
修明站起來後,了了甩了甩正位的腳踝,不可置信地仰起臉看著他,她雙手背後很是崇拜地說︰「你好厲害呀。」
她深棕色的美目燦若星辰,兩頰梨渦淺淺極為醉人,修明神君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臉頰。
了了一拍他的手,撿起地上裝滿紅果的破竹籃子遞給他道︰「你是不是餓了很久了?」她又帶著幾分驕傲舉起籃子道︰「這是我過生辰的時候才會爬上去摘的紅樹果,你嘗一嘗啊。」
修明神君頓了一下,伸手撿了一個果子。
在修明的幼年時期,昆侖之巔的老神尊給小白龍崽子準備的吃食,全都是天界無上的美味珍品。老神尊覺得他一定要把小白龍養得身強力壯才不會在天帝面前丟了面子,因而昆侖之巔的好東西,都被他可了勁的往小白龍崽的嘴里塞。
修明已經有一萬多年沒吃過東西,但是一點也不覺得餓。餓是一種什麼感覺,他從法力武學修煉至巔峰後,再沒有體會過。
而現在他咬了一口這在天界根本不值錢的小紅果,卻覺得它很甜很好吃。
了了的房間里有幾本破破爛爛的書,看起來像是撿回來的,其中有一本是對初修法力頗有用處的啟蒙書,卻是用繁瑣復雜至極的上古天語寫的,封面被了了撕了以後揉成一團拿來墊桌子。
修明撿起這本書以後,默默地將這本書里所有上古天語的內容都譯成了普通文字,還加了些自己年幼時期的心得,連批注引文都寫的清清楚楚,筆跡極其工整俊逸地抄寫在了了用來墊桌子的其他白紙上,一聲不吭地偷偷放在了了的枕頭旁邊。
修明就像繡了個漂亮荷包給丈夫的小媳婦一樣,心里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高興。
又過了幾日,某天了了說她出去散步,卻很晚都沒有回來。
修明就像苦苦等待不歸家丈夫的小媳婦一樣,于寒冷夜風中獨自站在寂寥的小院里,終于听到門口有了了的聲音。
但除了了的聲音外,卻還有個與她相談甚歡的男聲。
修明就像發現丈夫在外面有了新歡的小媳婦一樣,準備回屋拿鋤頭出門和那個不要臉的小妖精拼個你死我活。
修明進屋的腳步倏忽頓住,因為听出來這個聲音乃是川壁雲洲的凌澤上神,一鋤頭下去可能還砸不死他。
關上院門紅暈滿臉的了了走回房間後,一路奔到一肚子悶氣的修明神君旁邊,神采奕奕地對他說︰「天哪,你知不知道我今天竟然遇到了川壁雲洲的凌澤上神我竟然見到活的上神了」
喉嚨尚未恢復的修明很想開口同她說,上神沒什麼好記掛的,你面前有活的神君。
了了漂亮的深棕色雙目流轉生輝,柔粉的朱唇像仲春最嬌女敕的花瓣,捂著砰砰跳動的心口道︰「他還夸我生的好看。」
法力尚未恢復的修明神君听到了了的話以後,光是靠臂力就捏碎了木桌一角。
了了絲毫沒有察覺,縴女敕的手指半支著下巴說︰「他說他明天還要來找我,帶我去川壁雲洲看日出。」
雖然睡眠對龍骨的愈合很重要,但這一晚修明神君就沒有打算要睡覺,他坐在了了的床邊定定看著她,身後立著一把粗重的鋤頭。
無論什麼時候凌澤上神出現,修明神君都決定用這把鋤頭砍他。
但是凌澤上神並沒有來。
往後了了常常跑出去,直到很晚才會回來,她每次回家以後都滿臉紅暈,一個人對著窗台發呆的時間越來越長。
修明神君恢復了一點法力,第一件事便是往華棠神域放出一大把的信鳥,要那些星君真君立刻來榮澤雲海的邊境接自己回去。
修明神君覺得只要自己回華棠神域洗撿洗撿,無論外形還是身材還是法力仙階,都能把川壁雲洲的凌澤上神比到水溝里。
華棠神域接到一大把信鳥的星君真君們差點就高興瘋了,他們找不到神君殿下的這一個多月以來,每日茶飯不思以淚洗面,早出晚歸地在三十六重天西部的廣袤荒原里掃蕩,卻從未想過神君大人會在距離事發當地三百里開外的榮澤雲海邊境。
因為這些星君真君們從未想過,英武尊貴俊美不凡的神君大人,有可能會被打飛。
這些星君真君們氣勢洶洶地沖到榮澤雲海邊境找到修明神君的時候,他們英武尊貴俊美不凡的神君大人,竟然滿面漆黑一身打著補丁的粗布麻衣,站在在院子里一心一意地曬著果干。
一位心理承受能力比較差的真君,看到這個景象後當場暈了過去。
了了還沒有回家,修明神君想等她回來,但那位暈倒的真君又開始口吐白沫全身震顫,半昏半醒間還間出空來哀求道︰「殿下和我們回去吧」
這位真君這般再不回去就暴斃當場橫尸此處的樣子,成功帶走了修明神君。
當晚凌澤上神牽著了了的手回了她的小院,凌澤上神看著空無一人的小院子,低頭親了一口了了道︰「你拒絕我的理由,是因為更喜歡撿來的鐵栓?」
凌澤上神又親了她一口接著道︰「你說他受了重傷,不能走遠,可是這方圓十里只有我們兩個。」
了了低著頭沒有回答。
凌澤上神握著她柔若無骨的手說︰「了了,我帶你去川壁雲洲看日出。」
了了轉身以後,凌澤上神看見這院子里飛來幾只漂亮極了的銀羽信鳥,每只鳥的頭上還都粘著鐵栓二字。
他抬手一團雲煙拂過,將那些信鳥全都化成了白灰。
六個月後。
剛剛閉關結束的修明神君站在榮澤雲海邊際處的破落小院前,以玉為神瓊華霧凝,身形修長挺拔,容色清俊至極。
過往的晚風吹起他鐫刻神君銀紋的寬大白衣,他看著那仿佛空落很久的小院,沒有找到了了的身影。
修明的印象里屋內即便破爛,也總是被了了收拾地干干淨淨,可他進屋後卻看到,那密布的蜘蛛網掛滿了房梁,木桌和床上都落了一層灰。
院子里的果樹很久沒有被摘過,熟透的果實自顧自落在地上,爛成了軟和的泥團。
天階夜色涼如水,月朗星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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