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白狐狸五
狼妖在客廳里徹底舒展開了身體,站直了身體的它比蘇虯還要高大,它低頭俯瞰蘇螭,血紅的雙眼微微眯起,右前爪毫無預兆地朝前揮出,尖利的爪子抓向蘇螭。
蘇螭仰著頭承受狼妖的壓迫感,身體一動不能動。
危急關頭,是蘇虯一把撈過蘇螭的腰,帶著她滾倒在沙發下,躲過一劫。
蘇螭暈頭轉向地躲到沙發角落,捂著撞疼了的腦袋朝外看。
狼妖在客廳里踱著步,它來回繞圈,腦袋不停撞上客廳的吊燈,最後,它被撞得不耐煩了,索性一把扯落吊燈。
客廳里徹底陷入黑暗。
蘇虯吐著酒氣問蘇螭道︰「現在怎麼辦?」
蘇螭趕緊捂住他的嘴。
狼妖被他們的說話聲吸引,轉身怒氣沖沖地朝沙發走來,可它沒走出兩步,腳下一個踉蹌,竟然直接栽倒在地,撞翻玻璃桌,咕嚕嚕打起了呼嚕。
「什麼情況?」蘇虯在昏暗中心有戚戚地往外看。
蘇螭從沙發後跑出來,撿起散落在地的手電筒,朝狼妖照去。
客廳狼藉一片的地板上,哪里還有什麼巨型狼妖,手電筒的亮光之下,只有一個清清楚楚正正常常的小籠四腳八叉地仰躺在地板上,呼呼大睡。
那是一個蘇螭真正熟悉的小籠。
但是這種正常模樣的小籠不過維持了短短幾秒鐘,她那一頭已經恢復回白色的短發再次抽長生長開。
「……有完沒完……」蘇螭手腳並用地從小籠身邊爬走,頭疼地看向第二次如潮水般蔓延至她腳邊的白色長發。
這一次的小籠沒有再讓自己長成黑色海帶球,只是沒有知覺地狂長著銀白頭發。
「……這是要變成萵苣姑娘了嗎?」蘇螭站起身,用腳尖挑起一縷銀白如水的頭發,想起第一次見到小籠這副模樣,就是她用幻術將自己騙到樓頂,最後又救了自己的時候。
似乎,只有在使用幻術的時候,她的白發才會變的與尋常不一樣。
「不好,她這個樣子,該不會……」蘇螭忽然意識到危險,正要去拉同樣醉醺醺的蘇虯,但是,客廳里的家具擺設已經開始移動、旋轉、扭曲。
一轉眼便都消失不見。
蘇螭用力拍打自己的額頭,氣道︰「下次誰再讓你喝酒,我先殺了那個人!」
世界不過一晃眼,蘇螭便發現自己來到了一條山間小溪旁,前頭不遠的溪水里,一個背影瘦削單薄的女人背對著自己踽踽獨行。
那女人踩在腳踝深的冷水里,脊背像是承受了巨大的壓力,整個人疲倦的隨時都能被風吹倒。
「……」眼前女人光是背影已經讓蘇螭覺得熟悉,她不由自主朝前伸出手,腳下踏水前進,她張開口想要呼喚那個女人,「……媽媽?」
後頭的河水里忽然傳來腳步聲,蘇螭回頭,看到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女孩從自己身邊快步跑過。
這孩子 里啪啦踩在清澈的溪水里,溪水濺到蘇螭身上,冰涼涼,就像小籠的白發輕輕拂過她的皮膚。
于是蘇螭認出了那個孩子。
那是小籠,那個剛剛遇見自己父母的小女孩兒——
十歲的小籠跑過木頭似的蘇螭身邊,往前一頭扎進了聞聲而轉的女人懷里。
女人轉身接住小籠的時候,蘇螭一眼便被她隆起的肚子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孕婦。
蘇螭一剎那梗住了喉嚨。
她從未想過有一天,她會與當年辛辛苦苦懷著他們兩兄妹的母親隔溪而站。
二十多歲的母親,和二十歲的自己,中間還有一個十歲的小籠。
哦,還有未出世的自己與哥哥。
蘇螭的母親在這時候還相當年輕,雖然風沙滿面,倦容無遮,但這些都掩蓋不住她的天生麗質。
父親曾經說過,母親是他見過的最美麗的地球女人,而眼前即將為人母的母親,神情疲乏不失堅毅,身姿瘦弱不乏柔韌,顯然更加動人。
蘇螭腦海里神經一跳,帶著期盼回頭朝小溪另一邊望去。
果然,同樣年輕了二十歲的父親就站在溪水的另一邊,他年輕剛毅的臉上五味雜陳,望著母親的方向深情中夾雜著心疼和難過。
和自己差不多年紀的父母,原來是這個模樣,再想想他們如今不惑而知天命的樣子——蘇螭心生感慨。
蘇螭想更清楚地看看小籠和母親,她試著往前靠近一點,腳下剛動,被撩開的粼粼水波蕩到小籠腳下,那個正纏著母親說話的小女孩忽然朝蘇螭看來,兩道稚氣的眉疑惑地皺在一起。
盡管明知小女孩看不見自己,蘇螭還是被她眼中一晃而過的嚴厲嚇了一跳。
正尷尬著,身下水波忽然急劇晃蕩起來,蘇螭腳下不穩,微微向後踉蹌了兩步,待她再次站穩,她已經離開了山谷小河,重新來到一片夜晚的寂深小樹林里。
樹林里涼風襲人,葉香彌漫,蘇螭舒展了體,並不著急離開。
她開始好奇,在小籠的幻境里,她還會看到什麼。
果不其然,蘇螭不過在原地等了一會兒,樹林之外就傳來年輕男人急切焦心的喊叫聲,「小籠!我知道你在這!出來!」
蘇螭回過頭,與迎面而來的父親咫尺相望不相看。
在小籠制造的世界里,蘇螭只是一個透明的看客。
「你怎麼找到我的?你是除我父母之外,第一個識破我幻術的人。」從月色照不到的暗影里走出一個嬌小稚女敕的女孩子,她的懷里緊緊抱著個嬰兒,相比蘇螭年輕父親的緊張焦灼,小女孩面上的愜意簡直輕松得像是正在進行一場游戲。
父親說道︰「我不知道你剛才做了什麼,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做到的。我只當你過去的幾個小時是在和我玩游戲,抓迷藏,現在,你可以把我的孩子還給我了。」
蘇螭看見父親冷著臉朝小女孩走去,心知他必定是生氣了。
也是,小籠不知輕重惡作劇的時候,連蘇螭自己也會生氣。
小籠抱著女嬰——那個剛剛出生一天就被擄走的蘇螭——往前徹底走出暗影。
蘇螭注意到小籠伸出袖外的兩只胳膊不僅紅腫僵硬,稚女敕白皙的皮膚上更是布滿可怕的擦傷。
父親也注意到了她的傷,「你受傷了。」
「妹妹也受傷了。」小籠有些自責地將女嬰遞還給父親,「雖然我已經很小心了,可是她還是受傷了。」
女嬰的額頭上果然有一條血痕。
蘇螭立即撩開自己的劉海,用手指在額頭上模了模。
那里確實有一道不細看幾乎看不出的疤痕。
父親小心翼翼地將臉貼上女嬰溫熱骯髒的小臉,親昵地蹭了蹭,「謝謝你救了她。」他說︰「謝謝你把她還給我。」
「……我其實不想還的。」小籠皺起好看的鼻子,認真說道︰「我想把妹妹帶走的。」
蘇螭挑眉,好奇地看向小籠。
「我知道。」父親說道。
小籠為難地攤手,小小年紀卻把成年人的自嘲學得游刃有余,「技不如人,我只能認輸。」她的神情有些黯然,又有些豁達,「其實我看到阿姨生弟弟妹妹的模樣了……」
蘇螭等著她往下說。
小籠說道︰「看到阿姨那個模樣,我突然想到我媽媽了……媽媽生我的時候,是不是也和阿姨一樣辛苦?爸爸是不是也和叔叔你一樣擔心。」
「……你是不是想你爸爸媽媽了?」父親問道。
小籠點點頭,「嗯,我想回家了。」
父親說道︰「……你終于想回家了。」
小籠嘿嘿笑道︰「叔叔,等我長大,我會再來看妹妹的。」
父親懷里抱著失而復得的心肝寶貝,臉上不自覺柔情萬種道︰「嗯,她的命是你救的,我會告訴她,讓她等你來找她。」
晚風穿透樹林吹起蘇螭的劉海,輕撫她額上淺淡的疤痕。
小籠淡淡點頭道︰「那就行啦。」——
蘇螭再睜開眼時,她已經回到了自己城市中的家。
小籠仰躺在地板上,雙目緊閉,白色的長發厚厚地鋪滿整個客廳,並繼續向臥室延伸。
蘇螭踩著軟綿綿的頭發,走到小籠身邊。
蘇虯雖然醉,但意識還算清醒,他問道︰「她這是怎麼了?怎麼變成這個模樣了?」
蘇螭沒有回答蘇虯的問題,她蹲在小籠身旁,扶著她的肩膀將她推坐起來,「小籠,醒醒。」
小籠身體一歪,倒進蘇螭懷里。
蘇螭伸手就要將她扶正,懷里的長發少女忽然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頭白毛尖嘴小狐狸。
蘇螭抱起這只小狐狸,小狐狸在她懷里舒舒服服打了個酒嗝,憨然而睡。
蘇虯摁著腦袋,勉強坐到蘇螭身邊,低頭盯緊了她懷里的白毛狐狸,問道︰「她到底是狼妖還是狐妖?」
蘇螭深思道︰「他父親是狐妖,母親是半狼妖,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
「九尾狐狸……九尾狐狸……」蘇虯頭疼道︰「還是九尾狐狸的模樣可愛些。」
蘇螭點點頭。
蘇虯自言自語道︰「如果在短時間內大量飲酒,初始階段,酒精會像輕度鎮靜劑使人興奮,但是這個階段不會維持很久,接下來,大部分人會變得安靜、憂郁、恍惚、直到不省人事……」
「蘇虯,」蘇螭打斷他的絮語,說道︰「我剛才在她的幻境里,看到了過去。」
「過去?」蘇虯納悶道︰「什麼過去?」
「……過去,」蘇螭搖搖頭,輕聲道︰「……就是過去。」
「是嗎?」蘇虯坐到一旁,用手指揉了揉小狐狸的臉,笑道︰「過去對你而言,不是都沒什麼意義嗎?你連人家來找你的理由都可以當做馬後炮。」
「你偷听我們說話。」蘇螭說道。
「呵呵呵。」蘇虯傻笑。
蘇螭抱著小狐狸,木愣愣地坐在地板上,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蘇虯側身摟住自己的妹妹,安慰道︰「妹妹,你不要擔心。」
蘇螭看向蘇虯,「我擔心什麼了?」
「你不是在擔心小籠嗎?」蘇虯反問。
蘇螭沉默不語。
「雖然咱們的身份是秘密,但是這些年我們一家四口不是都隱藏得挺好的嗎?日子穩穩當當,沒什麼能真正傷害我們。」蘇虯笑道︰「你也看到了過去,小籠曾經救過我們一家,或許,這一次她重新出現在我們身邊根本沒有其他理由,只是因為這個樣子的她恰好需要我們。」
蘇螭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我該報恩嗎?」
「哈哈哈……」蘇虯寬厚的手掌蓋上蘇螭的腦袋,將她溫柔地壓向自己的肩膀,「總之不管發生什麼,有哥哥在,你和她都不會有事的,所以,放心吧,嗯?」
在蘇虯的催促下,蘇螭勉為其難地點了下頭——
放心嗎?
怎麼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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