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好朋友四
「……好久不見……」蘇螭的一只手還慢呼呼地搖擺在半空中,身下狼妖卻已經不耐煩地呼哧了兩下鼻孔,並朝著蘇螭伸出了狼爪。
「等一下!」情急之下,蘇螭的聲音變的又高又尖,還夾帶著破音,連她自己都被自己的嗓門嚇一跳。
顯然狼妖也被她嚇了一跳,怔怔地,有些茫然地看著她。
人眼與狼眼四目相對半晌,誰也沒有出聲,就連山谷里的風,似乎都靜絕了。
蘇螭緩慢地蹲,伸長手,手指尖猶豫地伸向黑狼的額頭,「……小籠……是我,蘇螭……」
黑狼的一對紅通血眼審視地看向漸漸接近自己的蔥白指尖,「……嗚……」
蘇螭卻沒有一點寬慰之意,她越是靠近黑狼,便越發小心謹慎。
斜坡之上,千帆也緊張地探長腦袋,屏住呼吸。
「小籠,還記得我嗎?」蘇螭盡量放柔聲音,像對待一個沉睡的嬰兒般,低聲呢喃道︰「……你這個樣子已經三天了,該醒過來了,醒過來吧,我帶你回去……」
「……嗚!」黑毛狼妖一直發出壓抑的嗚咽聲,卻忽然抬起頭,沖著蘇螭的手齜牙低嘯,「吼!」
蘇螭心知不妙,立即將手縮回,並抬起一只腳,用力踹向黑狼閉合的嘴巴。
她身體本就俯低,腳下一用力,身體重心歪斜,人在傾斜的樹枝上更是站立不穩。
她孤注一擲地襲擊黑狼,只要它松口,被壓折了這麼久的樹枝一旦反彈,說不定能將她扔回斜坡上。
破釜沉舟,也比現在這個膠著不安的狀態好。
可理想是美好的,現實卻是殘酷的。
蘇螭用盡全力的那一腳,除了把黑狼激怒,並沒有真正讓它松開口。
黑狼意識雖然混沌,但智商猶在,它沒有立即松開牙齒,而是更加用力地咬緊樹枝,同時伸出前掌抓向蘇螭。
蘇螭退後不及,馬上就被抓住了一條腿,她急得大喊︰「千帆!想辦法救我!」
斜坡上的千帆也著急回應道︰「你不能激怒它!試著喚醒它的意識!」
「說得簡單!」蘇螭臉都氣白了,一邊蹬腿一邊罵道︰「到底是誰告訴你我可以做到的?」
千帆捂住額頭,仍然滿懷希望,「小籠從小到大都想著你!她總說有一天要去找她小時候遇見的小女孩,她把你當成她整個人生里缺失的一塊,她忘記誰也不會忘記你的!你相信我!」
「我憑什麼相信……啊啊啊啊啊!」蘇螭的腿被抓住了,盡管她努力攀住最後一截樹枝,她還是被黑狼拽得滑下賴以生存的小樹。
我命休矣。
蘇螭哀嘆。
「蘇螭!」山坡之上,千帆淒聲大叫,「你相信我!小籠她喜歡你!她絕對絕對不會害你的!」
什麼?
蘇螭眼前景物漂浮起來,像落入水中的慢鏡頭一般,她的身體擦過樹尖,視線充盈了整個初晨明朗的晴空。
萬里無雲。
「蘇螭!」千帆的聲音尖銳得似要戳穿天際。
緊接著,一切都消失了,天旋地轉間,蘇螭整個人都被甩飛,她的身體經過一條圓潤的拋物線,最後重重落到山谷的草地上。
「嗚!」蘇螭只覺得自己全身上下的骨頭都斷得一干二淨,她平躺在地上,咬緊牙關,半天動彈不得。
有那麼一瞬間,蘇螭以為自己癱瘓了。
「……喜……喜歡……我?」蘇螭吐掉嘴里的草屑,咬牙切齒道︰「……騙誰呢……」
誰會把自己喜歡的人或東西,毫不留情地甩飛出去?
前頭的黑狼終于松開牙齒,小樹彈過它的鼻子,它惱怒地揉了揉自己的臉頰,輕松滑下斜坡,威風凜凜地朝蘇螭走去。
蘇螭的手伸進褲兜,握住了那把並不尖利的裁紙刀。
黑狼一步一步靠近蘇螭,在她身前蹲下,剛剛把蘇螭扔飛的狼爪又泰山一般壓向蘇螭的脖子。
蘇螭深吸一口氣。
山谷水潭上吹過一陣冷風,冷風拂起蘇螭的劉海,露出她額頭上不細看幾乎察覺不到的一道疤痕。
黑狼血紅色的雙眼一眨,迷惘地看向那道疤痕。
它厚重的手掌距離自己的脖子不過寸許,如果現在出其不意,將裁紙刀斜著插入它的手腕,在被壓破腦袋之前,蘇螭有信心挑斷它的血管和手筋,廢它一只胳膊。
蘇螭插在褲兜里的手握緊裁紙刀。
時不我待。
她握緊刀柄,幾秒鐘後,到底還是松下勁,放開了刀子。
就算現在是殺人不眨眼的狼妖,但它過去和將來也會是小籠。
那個頂著顆白菜腦袋總是笑得一臉狡黠或愚蠢的小籠。
狼妖的手掌越壓越低。
罷了罷了。
小時候從你那兒撿回來的一條命,別人是奪不走的,還給你卻可以。
蘇螭閉上眼。
但是預料之中被壓爆腦袋的痛楚卻沒有出現,蘇螭疑惑地睜開眼,卻對上狼妖一樣疑惑的雙眼。
「……蘇……」黑狼的臉糾結在一起,比苦瓜還苦,比皺紋紙還皺。
蘇螭瞪大眼,終于瞧見了曙光,喜道︰「是我!我是蘇螭!」
「……蘇……螭……」黑狼的雙掌緊緊摁住腦袋,「……蘇……嗷嗷嗷!」
蘇螭連滾帶爬地離開黑狼手掌的壓迫範圍,難以置信卻又充滿期待地仰望它。
黑狼身上的黑毛不斷往外抽長,毛尖忽白忽黑,讓它看起來像一個黑白混雜的巨型怪物。
「……小籠……」蘇螭訥訥地看向自我糾結變化的黑狼,本想和它說些什麼,話到嘴邊,又什麼也說不出口了。
黑狼雖然全身都在掙扎變化,但是它的雙目始終緊緊盯住蘇螭的眼。
就好像那雙眼里有支撐它改變的力量,是一個溺水之人找到的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蘇螭……蘇螭……啊啊啊啊啊啊!」黑狼仰聲長嘯,囑引淒異。
伴隨著黑狼的嘯聲,它周身黑毛爆發如水草,扭曲著,舞動著,將它密密實實裹挾起來。
「它躲起來了!蘇螭!」斜坡上,千帆大喊,「去找小籠!小籠就在那里面!」
蘇螭渾身沒有一處不疼,但她還是奮力爬向曾經見過的黑色毛球,雙手一層層撥開如有生命的毛發,朝里一陣模索。
就像上次小籠喝醉酒裹住了蘇螭一樣,這一回,蘇螭的身體很快也被這些黑色毛發包圍了。
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不遠處唯一的光亮之下,有個小孩背對著蘇螭坐在地上,她將頭埋進兩膝,肩膀微微聳動,听上去哭得分外傷心。
「……小籠?」蘇螭走近那個孩子,蹲將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小籠?」
小孩回過頭來,她雖然有著一頭平凡的黑發,但確確實實就是小籠。
小孩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見到蘇螭,她哭得更加傷心,「哇!」
蘇螭最不會安慰別人,尤其是面對一個正在嚎啕大哭的小孩,「……你哭什麼?」
小孩抽抽噎噎說道︰「……我……我差點殺了人……」
「……差點殺不就是沒殺嗎?」蘇螭說道。
「可是那個人……那個人是我媽媽……」小孩顫顫地舉起雙手。
蘇螭這才發現,小籠身上沾滿了鮮紅色的血,那血滴滴答答從她指尖落下,就像剛從血管中爆裂出來似的,觸目驚心。
小孩瞧見蘇螭臉上的畏懼神色,更加痛苦地放聲大哭。
蘇螭模模她的頭,嘆了口氣。
小孩抬起頭,稚女敕的眼瑟瑟地看向蘇螭,「蘇螭,我剛才也差點殺了你。」
「……是差點……」蘇螭說道︰「但我不是還好好地出現在這里嗎?」
小孩委屈至極地看向蘇螭,「……對不起……」
蘇螭郁悶道︰「現在說的不算,等從這里出去後,再認認真真和我說一遍。」
「……可是我出不去。」小孩說著站起身。
叮叮當當,隨著她的動作,一條鐵鏈出現在這個不足十歲的孩子腳下,「你看,我把自己鎖住了。」
蘇螭低頭看向她腳部的鎖拷,鐵拷內測居然還有一圈鐵刺,只要小籠稍微一動,鐵刺就會扎進她稚女敕縴瘦的腳踝。
「……你自己鎖的?」蘇螭驚問道。
小孩點點頭。
蘇螭又問道︰「那鑰匙呢?」
小孩搖搖頭。
「這不是你的幻境嗎?你自己解不開嗎?」蘇螭問道。
小孩還是搖搖頭。
蘇螭蹲在原地,束手無策。
雖然是在小籠的幻境里,但蘇螭確是真實的,她頭痛胸痛背痛腰痛手痛腿痛,全身無一不痛。
痛到沒辦法了,蘇螭索性躺倒在小孩身邊,「算了,先讓我休息一會兒。」
小孩低頭乖乖地看著她,沒有說話。
蘇螭看向筆直站著的小孩,問道︰「小籠,你為什麼一定要找到我?你想從我這兒得到什麼?我能給你什麼?」
小孩搖搖頭,一臉茫然。
「你不知道嗎?」蘇螭郁悶道︰「你自己貿貿然跑來的,結果你自己居然不知道……」
小孩慢慢蹲,匍匐著躺到蘇螭身邊,細細的兩只胳膊抱住她的脖子,將濕漉漉的臉埋進她的肩窩。
蘇螭從最開始的手足無措,到後來的怔愣,又到最後無奈地伸手摟住這個依偎過來的孩子——一個把自己殘酷鎖起的小孩。
蘇螭的摟抱鼓勵了主動的孩子,小孩將她抱得更緊。
蘇螭盡管被勒得難受,卻也沒有反抗,甚至連抗議的話都沒有說。
「蘇螭……」小孩悶悶說話,呼出的氣息吹在蘇螭的脖子上,熱熱的。
「嗯。」蘇螭應道。
小孩始終沒有抬頭,聲音懇切地像是在乞求平安喜樂,「……等我長大,我會去找你,到那個時候,你帶我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好不好?」
蘇螭沉默。
小孩緊張地微微顫抖。
蘇螭模上她柔軟的頭發,輕輕閉上眼,答應道︰「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