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大黑狼五
「小籠……」
「小籠?」
「小籠!」
小籠一會兒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一會兒又覺得自己走了一條很長很長的路,這種感覺反反復復,似醒非醒,似夢非夢,就像她小時候一會兒覺得自己是只狐狸,一會兒又覺得自己是只黑狼。
是不管是在夢里,還是在永遠走不到盡頭的路上,小籠都能听到蘇螭的聲音,有時候近,有時候遠,有時候飄渺,有時候真切。
蘇螭,是你嗎?
是你在我身邊嗎?
是我看不見你。
我只看見了一個挑著貨擔的中年大叔,他看上去心情不錯,吆喝著自己的手工卡時快得就好像從來不知道憂愁。
貨郎大叔挑著擔搖搖晃晃從小籠身邊經過時,小籠好奇地回過頭,現那大叔的**上正夾著條灰色的毛茸茸大尾巴。
「大叔!」小籠提醒道︰「你的尾巴露出來啦!」
貨郎大叔回頭朝自己**瞧了瞧,笑道︰「還真露出來了。」他抬起頭看了小籠幾眼,忽地說道︰「小姑娘,你的尾巴不也露出來了嗎?」
小籠也扭頭朝自己**看去,果然在身後瞧見一條黑色的大狼尾巴,她驚奇道︰「誒?我什麼時候長出了條狼尾巴?」
「你是狼,有狼尾巴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嗎?」貨郎大叔放下擔子,圍著小籠轉了一圈,驚笑道︰「說起來,你這身狼皮,怎麼和我還有點相像?」
「因為我媽媽就是和你換的心啊,狼大叔。」小籠月兌口說出這句話,自己卻傻了,「誒?為什麼我會認識你?」
「沒錯,你媽媽當年垂死,就是我拿狼心和她換了人心,我換她永生永世地活,她換我一朝成人,這是世上最公平的買賣啦。」貨郎大叔呵呵笑了半晌,這才問道︰「你來萬妖冢做什麼?」
「我……我不知道……我走著走著,就走到這里了。」小籠答道。
貨郎大叔似是听到了什麼笑話,哈哈大笑,「萬妖冢哪里是你走著走著就能走到的?你這是一心一意要來萬妖冢,萬妖冢才把你引了過來!」
小籠眨眨眼,看向貨郎大叔的尾巴。
貨郎大叔擺擺尾巴,問道︰「你自己也有尾巴,為什麼總盯著我的尾巴?」
小籠別扭道︰「我雖然有狼的尾巴,但也有狐狸的尾巴,我不知道,我究竟是狼,還是狐狸?」
貨郎大叔笑道︰「既然你有狼的尾巴,也有狐狸的尾巴,那麼當你想成為狼的時候,你就變成狼,想成為狐狸的時候,就變成狐狸,這不是很簡單嗎?」
「這一點也不簡單。」小籠搖搖頭,懦懦地重復了一遍,「不簡單。」
「怎麼不簡單了?」貨郎大叔重新挑起自己的膽子,嘎吱嘎吱走向自己的路,「你想想你為什麼會變成狼,不就知道了嗎?」
小籠轉頭看著貨郎大叔搖搖晃晃走遠,最終消失,這才轉回身,她一轉身,一張冰冷奇異的狼臉近距離貼在自己眼前,嚇了她一跳。
小籠眨眨眼,認出這張狼臉就是自己——變成狼妖後的自己。
「我為什麼要變成你?」小籠盯著世界上的另一個自己,自問自答道︰「因為我要保護他們啊。」
因為我要保護他們,所以我需要力量——但是得到力量的同時,我又會傷害他們。
那麼,我又是為什麼想成為狐狸呢?
因為變成狐狸的自己,以和所有人輕松愉快地相處在一起,以成為他們的親人和朋友,甚至與人相愛——是這世上並非所有事情都是輕松愉快的,人總要經歷磨難和挫折,如果一味沉浸在狐狸的美好時光里,我就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受傷。
「是要永遠成為狐狸,」小籠問與自己面對面的狼妖,「還是變成你?」
狼妖沒有回答她,而是轉過身,駝著高大崎嶇的背,慢慢朝前走。
小籠望向身後。
那個說著一切都很簡單,卻把最不簡單的一切傳承給了自己的老灰狼早已不復存在。
小籠只能跟著狼妖,也朝前走去。
狼妖帶著小籠,一前一後走到一處小山坡下。
山坡頂上有一株正在迅速腐爛凋零的桃花樹,從樹根到樹枝,再到每一朵桃花,那是一種摧枯拉朽的死亡,沒有任何力量阻止得了它的消亡。
桃花樹底下,一個狼狽不堪的年輕男人正在用力朝外掘土,那狠勁,就跟挖人祖墳似的。
「……爸爸?」小籠認出了那個男人。
山坡下還有兩個女人,一個渾身是血地朝山坡爬行,一個守在她身後,滿目悲涼。
「媽媽?」小籠看向後頭的女人。
大地震動,萬妖哀嚎,整個世界就像被死神攥在了手心里,捏揉壓碾,任意妄為。
「萬妖冢要崩潰了。」小籠抬頭望向血色天地,一點驚慌也沒有,因為她知道山坡底下埋著只曾經一手創建起萬妖冢世外仙境的白狐,山坡頂上也站著個最終會給予萬妖冢真正結局的青狐。
他們都是傳說中的九尾狐狸,他們的力量無與倫比。
小籠看向身旁淚流滿面的年輕母親,微感疑惑。
她記憶里的母親,是勇敢無畏的狼妖,盡管是半妖,但她的堅強果敢與冷靜智慧成就了屬于她自己的傳說,她從小籠出生起,就是個天神一樣的存在。
小籠從未見過她哭泣無助的模樣。
帶小籠來到的此地的狼妖,無聲無息站到了母親身後,它低頭看向母親,神情專注悲憫,就像看著自己的過去。
小籠的腦子從未如此混亂過,她覺得頭痛難忍,便摁住自己的腦袋,原地蹲了下來。
各種各樣的聲音在她小小的腦子里來回碾壓,有人在交談,有鳥叫蟲鳴,有野狗追著兔子漫山遍野地跑,有悶雷和雨聲,還有車輛摁住喇叭以及電視廣告里的推銷與音。
「嗚!」小籠覺得難以承受這些噪音,她捂住耳朵,痛苦地張大嘴。
誰來幫幫她?
誰來阻止這些聲音?
一雙手覆蓋住小籠的雙手,與她一起捂住了她的耳朵。
全世界的聲音統統消失不見。
小籠怔怔地抬起頭。
蘇螭就蹲在她身前,漫不經心地看著自己,她說︰「覺得對不起我的話,就去面壁思過,想想一個說過要保護我的人,為什麼到最後反而差點摔斷我的脖子。」
小籠記得自己與蘇螭的這場對話。
果然,蘇螭癟癟嘴,又說道︰「籠子里的生活雖然單調壓抑,但是起碼安全,是一個人不能永遠生活在籠子里,尤其是心向往遠方的人。」蘇螭指指小籠的心口,說道︰「把這里武裝起來。世界太大,不適合太小的心靈。」
就在小籠以為蘇螭不會再說話的時候,蘇螭卻忽然變了神情,嚴肅說道︰「小籠,傷害會讓人成長,但是,成長並不意味著全是傷害。你之所以要來萬妖冢,因為這里才是真正孕育了你的地方,不管是狼,還是狐狸,現在這個模樣的你,就是從這里開始萌芽的,所以你要回到這里,在沒有弄明白你身體里兩種力量存在的意義前,你根本沒辦法控制它們,只能為它們所控!」——
「你在說什麼啊?」周圍幻境消失,他們依然身處萬妖冢地獄與天堂的交界線,但是蘇螭卻像驟然明白了什麼般,猛地沖到神情木訥的狼妖前,拉著它說了長長一段話,小道士完全不明白,便走過去問道︰「它現在的狀態,根本听不見你在說什麼,而且,你怎麼知道你說的那些就是正確的?」
「不是你告訴我的嗎?」蘇螭問小道士道︰「是你說山坡上的白骨是九尾狐狸,難道不是?」
小道士郁悶道︰「它是九尾狐狸沒錯,但是……」
蘇螭緊接著又問道︰「你說這里是萬妖冢,那在這里面見到的人,也都是妖,對不對?」
小道士不明白蘇螭到底想問什麼,便點點頭,答道︰「是沒錯,但是……」
蘇螭完全不給小道士提問的機會,又問道︰「那咱們先前看到的那個叫賣卡的人,是不是也是狼妖?」
小道士這回徹底驚呆了,「你怎麼知道?」
得到了肯定答案,蘇螭的臉上煥出許久未見的神采,她既歡喜又篤定地說道︰「我們所見的那些幻境,是小籠根據萬妖冢的記憶,召喚出來的幻境!她在尋找答案,也在向我傳遞線索,她知道我就在她身旁,所以她要讓我幫她!」
小道士听得一頭霧水,完全不知所雲,只能問道︰「那你剛才和她說的那些是為了……」
「溯本求源!」蘇螭堅定道︰「我曾經和小籠說過,要強大起來,就要讓她的心首先堅定。千帆也說過,小籠的母親瀕死前和狼妖換了心,因此,她母親其實是沒有心的,為此,小籠也覺得自己從一出生就缺少了什麼。小籠為了救蘇虯變成了狼妖,這一次她沒辦法控制自己重新變回狐狸,這個困擾了她二十多年的難題已經到了無法逃避的地步,她便選擇面對,所以狼妖才會回到這里!」
蘇螭語速飛快,小道士依舊不明所以,「……然後呢?」
蘇螭沒有再搭理小道士,而是回到狼妖面前,捧住它的臉,無比堅定地說道︰「小籠,我知道你能听見我的聲音,你和我說話!」——
「小籠,我知道你能听見我的聲音,你和我說話!」蹲在自己面前的蘇螭還在說話,似乎不得到回復便決不罷休。
小籠張開口,喑啞問道︰「……說……什麼?」
「說任何你想說的話。」蘇螭欣喜道。
小籠朝自己身邊看去,整個世界一片空白,她想了想,最後說道︰「……蘇螭,我看到我母親了,那一年她和現在的你一樣大,也才二十歲,還未變成狼妖,還只是個人類。」
蘇螭點點頭,問道︰「你覺得她怎麼樣?」
小籠想了半天,最後卻搖搖頭,喪氣道︰「……她很難過。」
蘇螭模模小籠冰涼沮喪的臉,柔聲說道︰「我知道她為什麼難過,因為生了太多她無能為力的事情,所以她難過。」
小籠點點頭,委屈至極地「嗯」了一聲。
蘇螭心疼問道︰「小籠,你到底在困惑什麼呢?」
「……蘇螭……我過去一直以為我喜歡成為狐狸,是如果我真的喜歡狐狸的自己,那我就不會變成狼妖……不管是狐狸還是狼妖,其實都是我自己的選擇……」小籠攤開雙手,抽抽噎噎地說道︰「我喜歡身為狐狸時被所有人喜歡的自己,但我也希望自己擁有狼妖的力量,我不想像我年輕的母親那樣,對很多事情無能為力,我也不想成為凶殘暴力的狼妖,傷害你們。」
蘇螭替她擦去眼淚,溫柔笑道︰「傻瓜,誰說你是狐狸的時候,所有人都喜歡你了?我一開始不喜歡你,你忘記了嗎?」
小籠一听這話,更難過了。
蘇螭笑道︰「傻瓜,又是誰告訴你,當你成為狼妖時,你一定會傷害我們?我還不是一路平平安安地跟著你來到了這里?」
小籠一經提醒,趕緊抓住蘇螭的雙手,將她上上下下檢查了一遍,現確實沒缺胳膊斷腿後,這才滿意地松了口氣。
蘇螭覺得這行為真是傻氣到愛,她傾身一把抱住小籠,笑道︰「這件事既沒你想的那麼復雜,也沒你想的那麼簡單。每個人都想永保童年時代的一切美好品質,是成長之後所面對的一切必然逼著你改變,學習、就業、工資、升遷、婚姻、房貸……大家學會了笑里藏刀,學會了爾虞我詐,學會了卑躬屈膝,是有什麼辦法?在這些已經學會將自己分裂掉的人背後,一定會有他們正在努力保護的人,也有能替他保留住童心的人。這個世界上,每天都會有很多嬰兒誕生,也會有很多老人離世,人這一生,總會不避免地傷害到誰,也總會小心翼翼地保護著誰。」
「我好像明白你的意思了。」小籠輕聲說道︰「我不應該逼著自己在狐狸和狼妖之間做出選擇,畢竟,不管是狐狸,還是狼,其實都是我自己。」
不要因為白色的純淨,而排斥黑色的沉澱,也不要因為黑色的沉默,而否定白色的明亮,一生慮慮,反而難得善終。
蘇螭揉揉她的頭,用力抱緊她,笑道︰「……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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