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軍凱旋歸來,已是深冬時節。寒風卷過枯葉,冷風如刀子一般,百官依次列在路道兩旁恭迎晉王的大駕,時間在喧嘩中緩緩流逝。
離城門幾百步遠有人一處大燕樓,樓高三層,挑角飛檐,宋緋站在樓上,往下俯瞰,因大燕樓是供晉國的貴族來消費的,一般人消費不起,而晉國的貴族們此刻都站在城門口瑟瑟發抖,于是樓上有些冷清,三三兩兩地坐著幾位客人。
離宋緋幾步遠的地方站了個人,中等身材,面目黧黑,雖然穿著華麗的深衣,外裹貂皮大氅,但也掩不住撲面而來的泥土氣息。著實不像一位貴族,也不像是有錢的大富商。
不是宋緋瞧不起對方,而是覺得他周身的氣質實在和大燕樓格格不入。
宋緋不由多看了他一眼,對方也瞟過來,目光清冽,非常炯炯有神的一雙眼。
宋緋微微笑了笑,居高臨下往下俯瞰,等了一會兒,遠處有悠揚的鐘聲傳來,伴隨著千軍萬馬踏蹄之聲,地面也被帶得微微顫動。
宋緋也見過父王檢閱軍隊,不是她妄自菲薄,衛軍的精神面貌顯然比不上晉國,晉王戎裝在身,外罩一襲玄色鶴氅,一手提韁繩,悠閑地坐在白色的駿馬之上,談笑自若的模樣仿佛天下盡在他股掌之間。
雖隔得稍遠,宋緋也能感受到那颯爽的英姿,手下無意識地撫著欄桿,看得微微發怔。
田業就站在邊上,順著宋緋的視線望過去,便看見晉王坐在馬上的英姿。他有一副玲瓏七竅心,什麼事都看得明白,晉王這樣的人物,有權有勢有相貌,姑娘們不愛簡直不可能,他嘆了一聲,在宋緋耳邊提醒︰「世子……」
田業聲音不大也不小,出入大燕樓里的人都是貴族,宋緋的身份也不是什麼秘密,他自覺沒必要遮掩。
倒是那個男人聞言瞟了眼宋緋,不過很快收回了目光。
宋緋沒有察覺,眄了田業一眼︰「我自有分寸。」好吧,她承認自己很欣賞晉王這類的男人。衛國民俗間有傳說,說姑娘家找夫君時喜歡找和父親類似的男人,擱到宋緋這里就完全不是這麼回事,她的父王太窩囊太不爭氣,于是她潛意識喜歡和父王完全不一樣的男人,晉王和衛侯簡直是兩個極端,他有胸懷天下的野心,有穩如山岳的氣勢。奈何立場不同,也就僅僅欣賞一下罷了。
她折身坐回去,手里捧了杯熱茶暖手,慢慢啜了兩口,眼稍瞟見那個男人越過自己,徑直下了樓,在拐角處踫到了伙計。
他彎來不知和伙計說了句什麼,然後匆匆離去。
宋緋手里捧著茶,低聲問田業︰「你覺得剛才那人怪不怪?」
田業俯來笑道︰「是怪,你說他是貴族吧,他身上完全沒有高門里燻陶出來的氣質,要說他是暴發戶,也沒見人家什麼珠寶都往身上帶啊。確實挺怪。」
宋緋噗嗤笑了︰「也許是奸細刺客什麼的。」她想象力極為豐富,指了指外頭笑道,「這里地勢高,若剛好擁有百步穿楊的箭法,站在這里居高臨下,想射殺誰,就射殺誰。」
田業壓低道︰「沒準真是這麼回事,不過跟咱沒有關系。」
「這倒也是。」宋緋一笑,放下茶杯,「我們回去吧,免得讓雲起擔心。」
***
晉王回來的第二日,便駕臨了驪山別館。
李管事早就攢著這一口氣,趁晉王過來,跌跌撞撞地跑到晉王面前告魏家的狀,而且怕自己的話沒有說服力,還硬拉著宋緋一塊過去。
李管事匍匐在地,一把鼻涕一把淚道︰「陛下,請為老臣做主啊,臣的外甥雖然不爭氣,偷雞模狗的事沒少干過,但本性還是好的。前些日子魏家大姑娘污蔑臣的外甥偷看她洗澡,便讓下人把他給活活打死!」他越說越心酸,外甥確實不爭氣,但也沒有做過傷天害理的事。年紀輕輕的連個媳婦都沒娶就死了,怎能不讓他心痛。
他邊說邊磕起頭來:「魏氏太欺負人,俗話說打狗也要看主人,臣的外甥怎麼也說得上是皇家侍衛,又不是他魏氏的奴婢,即使做錯了,也不該把人活活打死啊,我晉國刑律,殺人者死。哪有憑白逍遙的道理!求陛下為臣做主啊。」
晉王才進門就被攔在門口,听他一股腦說了這麼多,句句指責魏家,看來他不在的這三個月魏家很囂張啊。他不動聲色,轉向王宗印:「真有此事?」
誰願意得罪魏氏呢,王宗印心知晉王也就是問問不會拿魏氏怎樣的。沉吟了下說︰「臣當時沒在場,具體情況並不清楚。世子當時在場來著。」
一句話撇得干淨,還將焦點轉到宋緋身上。
于是眾人的目光都落在宋緋身上,宋緋早已和魏蓉交惡,不在乎多這一項,便直言道︰「李管事所說不假,我是親眼看到繆吉被魏家的人活活打死的。」悲天憫人地一嘆,「確實太殘忍。」
晉王笑道︰「哦,世子怎麼會在場?看熱鬧去了?」
宋緋還未答,李管事心直口快道:「衛世子是過去幫忙的。」
宋緋︰「……」
晉王笑意愈發深︰「世子還真是善心。」為了不相干的人去得罪魏氏,他不相信里面沒有內情。
宋緋自然听得出來晉王在反諷,忙解釋道︰「在下私心里愛慕魏大姑娘,怕她真把人打死了會影響她的清譽,本想勸她一番的,可她不听我的話。」
一句話生生把自己救人的善舉扭轉成本性。
李管事這才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忙配合地抬起頭惡狠狠瞪宋緋一眼,痛心疾首道︰「衛世子你竟然藏了這樣的心思,枉老夫那麼感激你!」作勢撲過去要打宋緋,結果被旁邊的侍衛架開,他即使如此,嘴里仍是不停閑,什麼難听的字眼一股腦往宋緋身上吐。
宋緋:「……」李管事比她還能演。
晉王看在眼里,心知肚明不拆穿,沉思片刻道︰「人既然死了,再追究也無濟于事,回頭寡人讓魏家拿出一百來金來,權當補償了。」
李管事停止鬧騰,呆了呆,然後放聲大哭:「我苦命的外甥啊……」聲音越來越弱,侍衛們將他架走,直至消失在眾人的視線中。
其他人也在晉王的吩咐下散去,宋緋站在原地,眼觀鼻鼻觀心。她心里一點底都沒有。不知道晉王要找她說什麼?
晉王就站在她對面,冷風拂來,混著淡淡的脂粉香。
他皺眉:「哪來的脂粉香?」
宋緋早料到他有這麼一問,于是誠懇地將應付王宗印的那套說辭重新敘述了一遍。
晉王倒沒有露出不敢苟同的神色來,細細打量了宋緋幾眼︰「怪不得寡人看著世子跟以前有些不同了。」頓了頓,「我做世子時曾出使過越國,南方的偏遠小國。越國的國君不僅喜歡涂脂抹粉,而且好服女子衣飾,但越國的國君長得十分男性化,穿成那樣簡直不倫不類,世子長得秀氣,倒是可以一試。」
果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宋緋玩笑道︰「在下可不敢,坊間不是流傳陛下好男風,讓我穿女裝,該不會是想行不軌之事吧?」
晉王一怔,旋即笑道︰「世子你是想多了,寡人愛的是女人。」他悠然負了手往前走,「走,去望月亭坐會兒。」
因是白天,望月亭中無月可賞,殘陽懸在天際,滿院余暉。
亭中備好了用沸水溫過的酒,晉王屏退了僕人,親自動手斟酒。他端坐在那片余暉里,側臉線條似乎也被光柔化。
他含笑遞過來酒,宋緋以為貴族男子的手就應該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白皙光滑。晉王卻不是,他的手很修長,青筋隱隱浮現,看著很有力量,她想象他舉著劍在戰場上指揮若定的模樣,心口砰砰直跳。
她接過來捧在手里,有些受寵若驚︰「陛下似乎很高興?」
晉王微微笑道︰「此次伐楚,收獲頗豐,自然高興。」瞟他一眼,「衛侯功勞也不小。世子想要什麼賞?錢還是美人?」
這正是宋緋求而不得的事。她忍不住道︰「若是能回衛國,錢和美人不需要陛下賞。」
晉王面色平靜,仰首飲下杯中酒,慢慢道︰「衛侯也跟我寡人提過這件事。他說寡人如果能放世子回國,他就答應借道。」
宋緋心提到嗓子眼︰「陛下怎麼回答的?」
晉王慢慢道︰「世子不妨猜一下。」
宋緋搖頭︰「我猜不出來。」
晉王又斟了一杯酒,看著日頭一點一點沉下去,他還是笑著的模樣,輕描淡寫︰「世子認為衛侯有選擇的權利麼?」
一字一字,擲地有聲,他確實有說這種話的底氣,衛侯怕宋緋穿幫,才著急想讓她回國。趁晉國借道要挾晉國,可晉王不答應,衛侯也沒別的辦法,因為三大強國就在眼前,他不敢得罪。
宋緋默默咬牙忍了,這時,晉敲了敲長案,王又道︰「所以,世子安心待在晉國吧,寡人又不會虧待你。」
日頭徹底沉下去,湖面升起嵐嵐霧氣,宋緋不爭氣地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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