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晚了」,二夫人邊走邊笑。
「正是這個時辰,不算晚」,王氏溫言說著。
「二嫂是個大忙人,晚一點也是為了正事兒,不像我干閑干閑的,成日膩在母親這里,都快把母親絮叨煩了。」三夫人模著肚子笑的像朵迎春花。
二夫人如今管家,俗務是不少,听了這話就過來拉三夫人的手︰「看你說的,我倒是指望你能幫幫我,可倒得敢開那個口呀,你如今的身子是咱們娘的心尖尖,我也是知道這時候的辛苦,可萬不敢求你。娘,您說是不是?」
王氏微微一樂︰「怎麼就娶了你們兩個伶牙俐齒的,繞來繞去合著都在我身上呢。」
二人也不說話,只都在她跟前抿嘴笑了一氣。
王氏便又問︰「老二呢?」
「他與同僚們有應酬,叫我跟您說一聲,晚上怕是要晚些,不敢打攪您休息,明一早兒過來。」
王氏點點頭,便又朝著鄭明薇招手︰「三丫頭,到祖母這里來。」
鄭明薇清清麗麗一張小臉,只是面色蒼白,身形縴瘦,多走幾步路便是一口氣上不來就要厥過去的樣子。
明玥知道這是個瓷器一般的人兒,挨不得踫不得,于是很小心地退回到自己的座位坐好,期間她看著三姐細細的胳膊頭一次感覺自己吃得可能確實多了點兒,不過下一瞬她又想自己現在還是個小屁孩,等以後長個子了自然就會變瘦,為此那剛剛冒頭的「少吃一點」的想法又被徹底打壓下去。
二夫人眼波流轉,在大姑娘鄭明珠身上頓了頓,咳了一聲就轉頭笑眯眯的問明月︰「喲,七丫頭今兒個怎麼換人啦?這位就是大嫂特地給你請的教養嬤嬤吧?」
邱養娘並沒有吱聲,低眉斂目的沖著二夫人福了福。
明玥卻是小臉微紅,她有些笨拙的下了凳子,兩只小胖手絞在一起顯示出了她的緊張︰
「二、二嬸娘,怎麼我沒有帶女乃娘您也能看出我偷偷吃了糖人兒呀?我叫她帶兩、兩只,她卻只給了帶了一小只,所以我不許她跟著我!可這樣也被您看出來了麼?二嬸娘好膩害!」說著她不禁用帕子悄悄擦了下嘴角,像是生怕沾了糖沒擦淨,然後又怯生生的看著老太太。
她這話一出三老爺率先「噗嗤」一下笑出聲來,邊笑便問︰「明玥吃的糖人是個什麼樣兒的?」
「是頭牛,還吹出了兩只大犄角呢。」
「哈哈,看來小明玥最近沒有好好吃飯呀,餓的都能吞下一頭牛啦。」
「」。
先前眾人都只是掩嘴低笑,三老爺這樣一逗除了王氏外所有人都咯咯笑出了聲。王氏自己出身名門,他們鄭家也是有名的世族,是以于規矩上王氏極嚴,也不喜孩子們吃糖人兒一類的市井頑童才吃的東西。
但這只是王氏各人喜好,並非是什麼了不得的家規,且眾人瞧著明玥心虛害怕的模樣實在可樂,便都付之一笑,在這笑聲當中,二夫人輕飄飄略了龔嬤嬤一眼,是個安心的眼神。
王氏方才正滿身不舒服,听了這話板臉沖了明玥︰「你也知這事是不該的,明兒起便在房里好好想明白,等過了五、六日,你決意不踫那些東西了再來與我說。」
「是,謝謝祖母不罰」,明玥顯得很有些難過。
鄭明珠和鄭明霞都皺眉看她一眼,顯然非常嫌棄,倒是鄭明薇對她笑了笑。
說了會兒話王氏便乏了,將她們都打發回去休息,明玥臨走前覺得有人在看她,便朝著目光之處尋去,卻是龔嬤嬤。
她忽然神來似的,用上了邱養娘的法子,茫然而困惑的直直就看了過去,片刻龔嬤嬤果然微微一笑,先行轉開了目光,心里對自己的判斷力十分滿意︰瞧著七姑娘這神情,確實是什麼也不知道的。
——也是的,踫上這麼一個只知道吃的主子,任誰也不敢亂說,因為說了和沒說一樣,還徒惹麻煩。
于是在龔嬤嬤的自得中,明玥邁著小短腿決定回去將余下的一個糖人也偷偷吃掉。
她走的歡快,並沒有發現牽著她的邱養娘若有所思的神情。
今兒二夫人這話問得好,邱養娘想,——七姑娘也回得好。
邱養娘並非是尋常人家里出來的,在那個出過三任皇後的歐陽世家里她什麼沒見過,更遑論後來還在宮中教習過新人,與察言觀色一道早已是她的一種本能。
中午慶嬤嬤一進屋她就瞧著那神情不對,後來又有那番話,邱養娘心里就有了底,她這段時日以來早將慶嬤嬤脾性看了個通透,料想一時也問不出個明白話,又看她忌憚著老太太這邊,——慶嬤嬤還沒那個資格惹到老太太跟前,約麼就是管事的龔嬤嬤了。
她心里清明,可來松菊堂前卻沒有囑咐明玥半句。
二夫人那話問的相當隨意,並且怎麼听重點都是在邱養娘身上,但鄭明玥的答話卻半個字也沒有提她,而二夫人之後竟也沒再問,甚至沒再多看邱養娘一眼,顯然鄭明玥的某句話或者某種態度已經讓她安了心。
——這就有點兒意思了。
想起鄭明玥方才的模樣,邱養娘不禁又看了她一眼,自打進到鄭府,見了鄭明玥後,她就發現這個小丫頭似乎只對兩件事感興趣︰吃和睡,一副安天命的模樣,沒有丁點兒聰慧的苗頭。
在邱養娘看來這也並沒有什麼不好的,若是長大之後還能一直對這兩件事感興趣那還真是心寬有福之人,世家小姐她見得多了,驕縱者有之、端莊者有之、聰慧著更有之,但能真正心寬明白善待自己的卻不多見。
邱養娘並不喜歡太聰慧的,她見過太多聰明反被聰明誤的例子;她也不喜太笨的,一句話說三遍還轉不過彎兒來,她想教都沒法子教。
到她的眼里,女子還是愚一點兒的好,只要偶爾聰明那麼一下,而這聰明剛剛好能保護得了自己就夠了,再多,反而要自尋煩惱。
是以,明玥今晚的表現你若說她說的是假話吧,那也不盡然,——她確實偷偷吃了糖人;可要說她全是因著這個那也不對,慶嬤嬤可不是只給她帶了一個,她也不是因為這事生了慶嬤嬤的氣。
可她就那樣回了二夫人,既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情急和羞怯都真實自然,並且因此可以心安理得貓在房里,不去請安了。
邱養娘看著眼皮已經開始打架的小胖丫頭,心想,這丫頭還算太笨。
不過盡管如此,邱養娘也察覺到明玥隱隱的總有點兒逃避意味,按說她也是這長房里堂堂正正的嫡出小姐,不必總差那麼一絲底氣。
在心里揣度片刻後,她幽幽出了口氣,人與人之間是講求個緣法的,本來她已經給自己置辦好了養老的地方,不料她那唯一的佷子在外惹了事,當日急迫,是鄧環娘的哥哥伸了援手,自己今日會在鄭府,除了鄧環娘出高價的三請四請之外,大部分是因著要還這個人情。
有了這份人情,七姑娘又合了她的性子,這也便是緣法之一吧。
她心里主意已定,便對著慶嬤嬤和紅蘭道︰「你們去睡吧,今兒我陪著姑娘,日後也是同你們一起值夜。」
紅蘭和慶嬤嬤都是一楞,連明玥也使勁兒睜大了眼楮,邱養娘沒再說什麼多余的話,面上卻是溫和起來。
明玥受寵若驚之余困意也消了一大半,歪在床上听著邱養娘講了半天故事之後她才明白,人家這是覺出了她的消極態度,給她慢慢做心里輔導來了。
呃這其實也不能怪她,小時候深受「毒隻果」的影響,一直對繼母不待見,如今知道自己的親娘是別人的繼母,她心里總是有點別扭。
加上這一兩個月鄧氏不在她身邊,還沒親近起來。
不過邱養娘的故事講得生動有趣,明玥听著听著也就入了心。
她們這邊夜半未眠,另一處也正在喁喁私語。
二老爺鄭佑禮回府時已是二更天,洗去了微微的酒氣,二夫人林氏又伺候著喝了一碗醒酒湯,夫妻二人便閑閑的說著話。
林氏說了幾件日間小事,便話頭一轉冷哼了聲︰「母親對明珠那丫頭也忒偏心了些。」
二老爺仰躺在床上,手臂搭在額頭,聞言便含糊道︰「明珠不一樣,幾歲就沒了」他的本意是說鄭明珠沒了親娘,又打小養在老太太那里,老太太自然要多疼一些,不過林氏打斷了他的話︰「有什麼不一樣的,都是嫡親的孫女,咱們明薇還身子弱呢,更要人疼!就今兒明珠手上的那串珊瑚手釧我原也是見過一回的,那麼好的東西我原想等明薇訂了親老太太填妝時我厚著臉討上一討,誰成想轉眼就戴到了明珠手上。」
她說到這里心中愈發不平,忽又觸到了自己的傷心事,聲音竟哽咽起來︰「若是咱們第一個孩兒順順利利產下來如今也跟明珠一般大了,現今想來也只能自己關在屋里暗自傷懷,咱們的孩子終究是不能同大房和三房比的。」
二老爺先前听到她說起那未能出世的孩子也正暗暗嗟嘆,然而听到最後一句卻驀然變了臉色,——他是庶出,縱然後來改記在嫡母名下,吃穿用度都與大老爺、三老爺一樣,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里是多麼的小心翼翼。
皺眉坐起,他似乎又看見了親娘在自己眼前倒下的一瞬。
「好端端的,你又提這做什麼!」
林氏瞧見丈夫的神色,一時倒停了話兒,心里也暗怪自己一時嘴快戳到了丈夫的痛處,連忙深吸一口氣將那哽咽壓了下去,又慢慢依偎到他身邊︰「不論如何,我同你總是在一起的,咱們有薇姐兒,慕哥兒,別人不疼,咱們疼他們就是了,一樣熱熱鬧鬧的過日子。」
二老爺神色緩和一些,摟著林氏的肩膀輕輕嘆了口氣,林氏有心要他高興,便把剛才的話壓下不提,只道︰「慕哥兒也快回來啦,前些天看阿祿捎回的家信,字雖不多,但條理清楚,工工整整呢,阿祿說先生對慕哥兒很喜歡,定是能留在那里跟著範先生求學的。」
頓了頓又有些幸災樂禍的說︰「反而瑞哥兒生淘生淘的,听說範先生的花瓶都叫他打了倆,約麼著夠嗆,怕是要被趕回來呢。」
二老爺也終于稍稍輕松起來︰「瑞哥兒那孩子打小就是個淘氣的,慕哥兒天資雖不能說頂聰慧,但勝在勤奮,是個好孩子。」
這話本是林氏起得頭,但听到丈夫這樣說她又冒了些微酸氣,似嗔似嬌的探過臉去︰「慕哥兒好,我們薇姐兒就不好啦?」
「好,都好,他倆在我這里都是一樣的疼」,二老爺一面說,一面抱著林氏拉下了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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