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二人打鄭老太爺的書房里出來,頗有些意外地瞧見鄧氏領著鄭明玥正等在院子里,估模是知道老太爺發了火,也沒敢往里通報。
鄧環娘緊走幾步,迅速將二人打量一下,壓著聲音問道︰「沒事吧?老太爺怎麼說?」
兩人剛挨了幾十板子戒尺,又受了鄭老太爺的一頓訓斥,此時見著鄧氏不知怎的就有點不太自然,微微躬身喊了聲「母親」,鄭澤瑞悶聲悶氣地說︰「祖父罰我與二哥去承延堂跪祖宗思過。」
鄧氏還不知其中詳細情由,只猜測著八成是範先生節後不叫瑞哥兒去書院了,因而便安慰鄭澤瑞道︰「沒有關系,回頭讓你父親請一位西席來府里單教咱們四郎也是一樣的。」
鄭澤瑞悄悄看了鄧環娘一眼,含含糊糊的「唔」了一聲,沒說話。
鄧環娘有心關懷兩句,可瞅著昭哥兒和瑞哥兒都郁郁的樣子,話到嘴邊卻說不出來了,遂只好領著幾個孩子不聲不響的往外走。
「四哥哥,你的手是不是很疼?大夫給我開的藥膏還有呢,我等會兒給你拿來,涂上之後涼涼的,就不疼了,哦,還有二哥哥。」明玥在後面一邊費力的跟著他們的步子一面說話,氣有點不夠喘。
她個子矮、步子小,跟在人後正好看到四只紅腫僵硬的豬蹄,想來這兄弟倆是享受到了「中國式教育」的經典款之一——打手板,同時還附送了「罰跪」。
鄭澤瑞聞言回頭看了看她,明玥手上依舊纏著紗布,因上次還傷到了一只腳,所以走起路來有點左搖右晃,頗像一顆打擺的雞蛋。鄭澤瑞看她這模樣竟一個沒忍住「哈哈」笑了起來,笑了兩聲後突然意識到鄧環娘還在旁邊,連忙又生生憋了回去,然後面容扭曲的道︰「咳咳咳,多謝七妹妹,不妨事。」
他笑明玥,明玥卻想笑他滑稽,仰著頭正要說話,鄭澤昭卻朝著鄧環娘施了一禮︰「母親,我與四弟便自此處往承延堂去了。」
——原來正到了岔路口。
鄧環娘頷首︰「老太爺從來都是有錯就罰,但罰過就算,等下你父親回來我再探探口風,昭哥兒你也不必太替瑞哥兒擔心。」
鄭澤昭頓了頓,神情閃過一絲復雜,終是道︰「那謝過母親。」
明玥走到鄭澤瑞一旁,悄聲說︰「四哥哥,我一會兒給你送吃的去啊。」
鄭澤瑞轉臉沖她使勁一吐舌頭,然後跟著哥哥走了。
明玥默然,方才在來的路上,她將邱養娘的話又仔細消化了一番,——在這個憑男丁才能延續血脈、繼承財產、光耀門楣的社會背景下,她一個女孩兒,縱為嫡出,在許多事上確實是沒什麼分量的。
她不指望著在自己出嫁之後,鄭澤昭與鄭澤瑞能為她撐腰、與她親厚,但畢竟鄧氏會一直在鄭家,倘使鄧氏能再生下一個男孩還好,可若之後再是女孩明玥不希望自己的娘親在有了兒媳之後還要處處防備憋屈的過日子。
——況且在她的眼里,鄭澤昭和鄭澤瑞也是情由可原,只要他們不過分,她願意在一定的程度內試試。
攻心她並不十分在行,鄭澤昭又有點讓人模不準,所以只能從鄭澤瑞這邊慢慢來。
她們這邊各自離開了,攬月樓的書房里談話卻還在繼續。
鄭老太爺罰完兩個孫子,氣還沒完全出完,于是順帶著把大老爺也呲噠了幾句,鄭佑誠恭順地听著,任他老爹說什麼他都是一句︰「爹說的極是」,說到最後,老太爺一拍桌子︰「是個屁!我說四郎這生淘的性子都是你母親慣出來的你也說是?」
鄭佑誠心想還真是,嘴上卻忙道︰「啊四郎的這個性子有些隨了我」。
老太爺瞪他一眼,轉身卻長長嘆了一聲︰「二郎倒是聰慧,只可惜不是哎。」
他一嘆,身後的鄭佑誠也沉默下來。
老太爺仰頭閉了閉眼楮,好一會兒聲音才不甚清楚的傳來︰「很好,很好。」
鄭佑誠猶猶豫豫︰「爹,過幾年當真讓幾個孩子都去參加科考?」
「這還得個三、四年,那時又再說」,老太爺恢復了常態,就著花梨木方幾前的一人塌坐了︰「新帝登基四年,如今舉國調養生息,大約還有幾年太平日子過。你這六品的中州長史不也做的好好的?鄭家這幾房雖不像幾十年前那般親近,但經過先帝時對世家閥門的一番打壓,到也又團結不少,咱們靜觀其變就是。」
鄭佑誠嚴肅了面容,靜靜听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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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半個時辰後他回到長房的院子時已近晚飯的功夫,才過了假山就見明玥領著兩個丫頭要出去,大約是沒想到會踫見自己,所以明玥顯得有點不知所措。鄭佑誠看了眼丫頭藏到身後的小包裹,猜了個八成,不過他恍做不知,只問︰「這是要去哪里玩耍?不許耽誤了晚飯的時辰。」
明玥心想不好撒謊,明說又好似故意表現一般,遂只是看著她爹甜甜一笑,鄭佑誠本想抱抱她,不過又怕不小心弄疼她沒痊愈的傷,便改為模了模女兒的腦袋。
明玥得到老爹故作不知的默許,一路模去了承延堂。
這廂鄧環娘見丈夫回來了,忙伺候他擦臉洗手,等他喝了兩口水,便問起瑞哥兒的事來。
鄭佑誠簡略的說了說,當然並沒有提這本是昭哥兒為了把鄭澤瑞留在範先生處專想的法子,只說範夫人被氣得夠嗆,回頭瑞哥兒還得繼續去,並且他們得備些禮去以表歉意。
鄧環娘松了一口氣,滿口答應下來。
——帶上鄭明珠還能應付,要是再加上一個鄭澤瑞那她可就有點頭疼了。
趁著機會,她便道︰「咱們這回都要跟著老爺去鎮州,明珠那里,不知母親舍不舍得?」
鄭佑誠有些意外的看著她。
鄧環娘起身坐到他那一邊,半嗔半酸的說︰
「我知道老爺是將想明珠也帶上的,但又擔心我不肯給好臉。哼,老爺也不模著自己個的心說說,這些年了,凡事老爺吩咐的事,樁樁件件的,我有哪件悖過老爺的意思?
幾個孩子上面,老爺一向不多說,我自知身份,自也不好多管。
當然了,我也沒有盡十分的心,這我承認,可是這中間的緣由老爺也是知道的呀,我是近不得,遠不得!
如今咱們長房里的都跟著老爺往鎮州上任,若是獨獨留了明珠下來,旁人要怎麼說項?我再是見識短淺,也不能讓老爺落了個家宅不和的官聲。
但我的性情老爺也是知道的,一時半會兒的你要我立即向對明玥一樣的對明珠那是假話,我也得學不是麼。
左右明珠現今也是個大姑娘了,我一顆心攤在哪是好是壞她也盡可以自己看,老爺也是一樣,反正今兒我把態度表了,要帶要留老爺拿主意吧。」
說完她嘟著嘴又坐回對面去了。
鄭佑誠不禁失笑,他回來的時候本就打算此次要帶了鄭明珠去,只不想一到家就生出慶婆子的事來,他怕幾人間落了嫌隙一時倒又有些猶豫,此刻鄧環娘說了,他便笑道︰「你又多心了不是,夫妻這些年你的性子我總還是了解的,母親那也沒什麼,又不是見不著了,年節的時候咱們一樣回來,更何況還有守選的一年呢。」
鄧環娘不理他的話,只道︰「左右我把話兒都給老爺說明了,若是不帶,那不必說,若是帶上,也是老爺自去同老太太說的好。」
鄭佑誠知道鄧氏的顧忌,便笑︰「我去,我去。」
鄧環娘要笑不笑的橫他一眼,轉頭望了窗外︰「喲,明玥回來啦,你看她踩著飯點呢。」
鄭佑誠也伸頭一望,果見明玥進了院子,他看後面的小丫頭手里還抱著小包裹,估計是沒送出去,便隔窗喊了一聲︰「明玥。」
明玥茫茫然抬頭,廊下的婆子听見了,連忙上前將明玥抱進了屋。
直至坐到自己親爹的身邊,明玥心里還是有點小郁悶︰她剛去承延堂偷偷送東西,正巧鄭明珠也偷偷去了,所以吃的、藥膏、墊子一概被拒,鄭明珠的那個神情就差沒說「你送的東西也能吃、能用嗎?別不是會吃出人命吧!」
鄭佑誠看她垂著眼楮想來受了兩個孩子的氣,便故意問︰「明玥是不是偷偷跑到承延堂去了?」
明玥默默點頭。
「兩個哥哥犯了錯就要受罰,日後明玥若是犯了錯也是要罰的。」
「爹爹,明玥知道了。」
鄭佑誠一嘆,「是不是哥哥把你攆回來了?」
明玥搖頭,並不直接回答他的問題︰「明玥晚上能吃飯,可二哥哥和四哥哥都還沒有吃」
鄭佑誠哈哈笑了一會兒。
晚飯時明玥食欲直線下降,只吃了小半碗,鄭佑誠原還想問問是鄧環娘叫她去的,還是她自己要去的?看這樣子也就不問了。
晚上問安時鄭佑誠專門提前去了小半個時辰,跟王氏提了要將鄭明珠也帶去鎮州之事,王氏先是冷笑了一氣,然後厲聲厲氣的質問這是不是鄧氏的主意,最後又警告鄭佑誠「這也是你的親閨女,又沒了親娘,你理應多疼愛!」又說「你叫鄧氏萬不要存丁點兒歪曲心思,否則明珠有個什麼我拿她鄧環娘試問!」之類的話。之後又把鄧環娘明里暗里的敲打了一通,但正如邱養娘所料,王氏並沒有堅持將鄭明珠留在府里,想來心里是有底的。
第二日祖孫兩個抱在一處好個哭了一氣,因著昭哥兒和瑞哥兒也要跟去住上兩天,是以王氏又將兩個男孩也殷殷叮囑一通。
除去王氏,墨哥兒也挺傷感,因為兩位哥哥提前一走,過幾天他就只能獨自上路了,不過林氏並沒有放他單獨往長房來,只在第三日的早上和一眾人一起送別。
稀薄的晨光中,明玥偎在鄧環娘的懷里,默默的看著眾人,王氏、龔嬤嬤、二夫人、三夫人直到車簾落下,車輪緩緩駛動,她緩緩閉上眼楮,準備睡個回籠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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