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房的人剛進屋就只看見王氏陰沉的一張臉,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二夫人原本彎起的嘴角立馬收了回去,詢問的看向屋里坐著的幾人,奈何方才的一場實在無從說起,是以也沒人能給她個答案。
二老爺鄭佑禮沖鄧環娘打了個揖,坐到鄭佑誠下首,擦了把汗探身問道︰「大哥沒事吧?中午那當兒你可幫我擋了不少酒。」
鄭佑誠笑著擺擺手︰「歇了個午覺酒勁就過去了,都是一班舊友,有段時日沒聚在一處,今兒得了機會一個個的都發起瘋來,中午若不是你在那,我估計要被他們灌到桌子底下去。」
二老爺也笑了一聲,鄧環娘便沖著二夫人林氏道︰「這兄弟兩個先前估模著還托大呢,結果中午醉了個人事不醒!要我說下回你們把三弟帶去,保管痛痛快快地全部撂倒。」
幾人聞言都笑了起來,正趕上三老爺鄭佑智搖著扇子進屋,瞧見幾人笑模樣的便問︰「這是說我什麼壞話呢吧?我說我怎麼耳根子發燒呢。」
三夫人起身笑道︰「可不是,你也不禁說,一說就到。」
三老爺一身豆綠色長衣,搖著扇子呵呵兩聲,眼楮掃了一圈又問︰「母親呢?」
三夫人遞給他一盞涼茶,回道︰「在里間呢。」
她話剛說完王氏便由焦嬤嬤虛扶著打里間走了出來,約麼是悶氣消了,臉色比之剛才要好得多,焦嬤嬤躬身要退出去,王氏微一抬手,示意不必了,就暫且在這伺候著。
三老爺拿著扇子變戲法似的在前面一擋,下一刻扇子收起時手里就多了個小紙包,他獻寶似放在面前的炕桌上︰「兒子剛變出來的,母親賞臉嘗嘗?」
王氏往他身前身後掃了兩眼,嘴角已經隱約有點兒笑意了,臉上卻還繃著,不信任般地說︰「哪里來的這包東西,能吃麼?」
三老爺上前親自解開了油紙包,王氏瞥了眼,是一包雕酥,雕成了玉露狀,是以名為「玉露團」,據說是當今的皇後娘娘命的名,這種胡人美食如今在長安城里很是著名。
三老爺小小的拈了一點兒,也不給王氏,先送進自己口中,然後仰著脖子眯眼嘆道︰「唉喲,這味道絕了」。
王氏忍不住了,噗嗤一聲笑出來,道︰「行了,別耍寶了,白露,去取個盤子來裝了,你三老爺這里連盒子也沒給備一個。」
鄭佑智道︰「兒子特意叫人打長安捎回來的,這不急著來見您,都沒顧得上裝盒子。」
王氏點點頭,總算是恢復了一貫的笑意。
下面坐著的二夫人便挑眉看了看鄧環娘,意思是︰——大嫂瞅瞅,還得是三房最能拿捏老太太的心思,會討老太太的歡心。
鄧環娘不置可否地看了眼自己的丈夫,鄭佑誠一手撫膝,是高興的樣子。
二老爺鄭佑禮往前看了一眼,眼中迅速閃過一抹黯然,但轉瞬即逝。
各人坐下問了王氏這兩日的飲食、睡眠,龔嬤嬤在旁邊一一答完,就听見外間丫鬟們的聲音︰「老太爺。」
屋里的人除王氏外都立時起身,老太爺鄭茂才一身銀灰色直裾大踏步地進了屋,眼神在給他行禮的眾人身上一掃,隨意地「嗯」了聲便坐到了王氏對面。
幾個兒媳以及孩子都有些怵他,所以此時統一的安安靜靜,三個兒子互看了一眼,也沒人先開口都等著父親發話,鄭老太爺今兒心情不錯,不過他心情一好就想尋個孩子說教說教,打眼一看,底下除了三個已為人父的兒子外就是四個半花兒一樣的小孫女,他張了張嘴咽下了原本的話,轉而問道︰「瑞哥兒快回來啦?」
鄭佑誠點頭答道︰「是,今兒中午到的信,說是大約到月中的時候。」
老太爺拍著大腿「嗯」了聲,心想算了,我今兒也當回慈祥的祖父吧,回頭孫子回來了再接著嚴厲,于是他默默地想了下該怎麼慈祥,想了半天也沒結果,最後只好大手一揮,自我感覺十分和藹的朝著幾個孫女一笑,直接道︰「去飯廳吧。」
眾人微楞,以往老太爺都是要說上幾句的,今兒怎麼一點兒過渡都沒有?這是餓啦?
老太爺面無表情的咳了聲,起身率先往飯廳去,王氏也沒說什麼,眾人也只好無語地跟過去,各房的小妾幫著丫鬟婆子們擺好了碗筷,規規矩矩站在一旁。
童姨娘先前在外頭听見了九娘的哭聲,心里如麻,可這會子卻連多看九娘一眼也不敢。
二老爺只有一房妾,還是幾年前王氏院子里出來的;三夫人的身後也只有一人,不過房里卻還有兩個通房丫頭,但至今還沒抬成妾室,因而沒叫過來伺候。
因主子們過來時一水的沉默,所以這頓家宴她們伺候得頗有點緊張,當然吃飯的人也比她們好不到哪兒去。
好在晚飯之後老太爺總算正常了些,不再是那麼個要笑不笑的神情了,以往二夫人林氏在這時候都會說點什麼表現一下,但這回因著上次荔枝的事她自己後來也知道了,覺得在三夫人和王氏那很是丟人,因而如今也不輕易開口了。
王氏眼見老太爺坐了會子已有要走的趨勢,便道︰「長房先留下來,我與你父親有事同你們說,剩下的都回去吧。」
老太爺看了她一眼,倒是坐著沒動。
二房、三房看王氏一臉嚴肅,也都行完禮,依次退了下去。
王氏指指鄭明珠、鄭明玥以及被乳母抱著的九娘︰「你們也回去吧。」
明玥暗暗看了鄧環娘一眼,鄭明珠已經福身道︰「那明珠就先退下了,祖父祖母。」
王氏略一點頭,明玥也趕緊跟著福身,往外走的時候看見鄭明珠的臉色微微發紅,心里一動︰難道是要說鄭明珠的婚事?
她們一出來童姨娘就面帶焦急地迎上前,看了看乳母懷里的九娘,又有些不安的看向明玥。
明玥十分清楚童姨娘的立場,——童姨娘與柳姨娘不同,她一進長房,主母便是鄧環娘,並且不出意外的話,鄧氏也將是她一輩子的主母。
在大周朝,滕、妾與正妻之間有著森嚴的等級差別,律法也嚴格維護這種尊卑秩序,明文規定︰嚴禁以妾為妻。即使她們有了子女,也依舊不能改變她們低下的身份,而童姨娘又沒有娘家可以依靠,她的命運可以說九成九掌握在了鄧環娘的手中,所以這一刻她沒有看向王氏寵愛的鄭明珠,而是看了下明玥。
明玥沒說話,直到出了松菊堂又走了一段路才道︰「沒事,先前不過是祖母要抱抱九妹,小九大約剛睡醒,在祖母懷里鬧騰了兩下。」
童姨娘立時臉色一變︰「老太太沒有生氣吧?」
明玥笑了笑︰「小九才多大,祖母當然不會同她生氣。」
童姨娘的神色並沒有變得輕松,但見大老爺與鄧環娘還在松菊堂沒回來,遂也不敢多問,默默的抱著小九回去了。
松菊堂里,王氏盯著鄭佑誠開門見山地問︰「明珠的婚事,你這個做父親的心里可有底了?」
還沒等鄭佑誠說話,一旁的老太爺便問︰「婚事?明珠那丫頭今年及笄?」
鄧環娘忙在底下答道︰「今年冬滿十四,明年冬天及笄。」
「唔」老太爺點了下頭,將一口茶水悠悠咽下︰「那還早嘛,不急。」
王氏心頭一梗,轉頭意外而又不滿地的看了他一眼。
有了老太爺的話,鄭佑誠便道︰「這事母親做主便是,不過兒子也覺得如父親所說,先等一等,至少等得明年昭哥兒春闈結束再說也不算遲。」
王氏忽地氣不打一處來,她不好對著老太爺發作,便盡數將氣撒在鄭佑誠身上,拍著桌子道︰
「還早!尋常人家的姑娘到得明珠眼下這個年齡成婚的都不在少數,能有幾個親事還未定下來的?明珠也是你的親生女兒!母親偏心也就罷了,你這做父親的不要太偏心才好!」
鄧環娘在下首坐著,大約是早就想到王氏會扯上她,因此也只做沒听見,起身道︰
「這事打鎮州回來時我與老爺也商量過,只是一時沒有滿意的人家,我想著總不能委屈了明珠,就再看看,母親這麼說,心里可是已有人選了?」
王氏瞪她一眼,沒好氣地道︰「再看看?等你們看好了明珠怕是十八歲都過了,女孩子家家,耽誤得起?」
鄧環娘也不反駁,只靜靜等著王氏的下文。
王氏將鄭佑誠又狠狠剜了一眼,才說︰
「我心里的首選是清河崔家,他們同樣是士族高門,如今有三支都在長安,正是炙手可熱,清河的兩房也都是不弱,這一輩當中出類拔萃的也有好幾個,清河與燕州離得又近,不失為一樁好姻緣;第二選是城西的傅家,雖說名望不及咱們鄭姓一脈,不過總也是書香門第,他家老太太大約也是有這個意思的,見過明珠後沒少夸贊,這個好處就是離得頗近,但同崔家比門第還是不及。」
老太爺 了兒子一眼,點著頭沒吭聲。
鄭佑誠吸了口氣,點頭說︰「都是好的,不過定下來之前是不是也讓環娘相看相看?」
王氏壓著火道︰「不然呢!難不成這做母親便拍拍手在一旁看著,讓我這老太太去拋頭露臉?」
鄭佑誠忙道︰「自然沒有那個道理,母親莫要生氣。明珠的婚事是個大事,兒子有分寸,環娘心里也有數的。」
鄧環娘便笑著點了點頭,王氏沒看她,冷不丁地又問鄭佑誠︰「上次說是毅郡王到了燕州,可是直接走了?沒見你有個信兒。」
鄭佑誠回想了一下,說︰「是,後來兒子打听了下,多半只是路過,當天就離開燕州城了。」
王氏「嗯」了聲,轉向老太爺︰「咱們當年在長安時,記得我也是見過毅郡王一次的,那時候他還小。」
王氏在這個時候忽然提到了毅郡王,難免不讓人生出別的想法,但鄭老太爺卻神在在的八風不動,順著她的話平淡地說︰「那是十來年前的事了,那會子毅郡王才是個七、八歲大的孩子,跟瑞哥兒一般野淘野淘的。」
王氏蹙了下眉,似乎想說什麼,但又咽了下去,最後將目光又鎖回鄧環娘身上,神情有些似笑非笑︰
「眼下瑞哥兒要回府啦,昭哥兒要準備秋闈,再還有明珠的婚事,哪一件不需要你這個做母親的操心?其他的心思就都先放放,若是真想管家,等忙完這些,再同二房里一塊商量著來也不遲。」
最後這話一出,老太爺與鄭佑誠也都略帶思量的看向了鄧環娘。
鄧環娘一嘆,——她要管家?這是有人嚼了舌根子還是王氏自己的警告?哦,原來是在這等著自己呢。
鄭佑誠深深看了他一眼,神情中帶有責備,鄧環娘有點兒心寒,隨即卻給了王氏一個略顯羞怯的表情,她一手抬起,輕輕蓋到小月復上,然後道︰
「媳婦這一兩月來身子一直不大舒坦,除了長房里的一干事情外哪里有精力想別的,今兒中午老爺醉酒折騰著吐了一陣,竟把我引得也嘔了半天,後來院里的下人們經了心,請來大夫過來,這一請脈才知道原來、原來」。
話說到這幾個人還不明白就是傻子了,鄭佑誠最先反應過來,聲音里帶著控制的喜色︰「是有了身孕啦?」
鄧環娘不好意思的點點頭︰「大夫說兩個多月了」,隨即她轉向王氏︰「母親,您看我迷不迷糊?」
王氏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又重復的問了一遍︰「什麼時候的事?」
鄧環娘笑著又答一遍︰「今兒中午請的大夫,說是兩個多月了。」
王氏深吸一口氣,半晌沒有說話,今天她在鄧環娘身上踫了兩次軟釘子!
鄭老太爺坐在一旁看了半天,這會兒就起身道︰「嗯,好,看來我鄭家又要添丁了,是好事。」
他看一眼王氏的神情,本不想說,但還是忍不住道︰「眼下明珠的婚事就更沒法子急了,緩一緩吧,你先挑著。」說完他大概怕王氏再次發火,整了整直裾直接回了他的攬月樓。
剩下鄭佑誠站在那水深火熱,王氏看著鄧環娘的肚子有點兒牙癢,——她這胎來得也太是時候了,怕是她自己早就知道了,只等個合適時機才說!
王氏腦仁生疼,揮揮手將他二人也攆走了。
鄭佑誠一路咧著嘴,問︰「怎麼先沒與我說?」
鄧環娘嗔怪的看著他︰「老爺還說呢,你打未時一直睡到了酉時,我若不叫醒你,怕是得等到今兒半夜才見醒,我哪里有功夫顧得上了?」
鄭佑誠笑了笑,一路多加小心的回了院子,到院門口,見明玥正在那候著,心情大好的賞了明玥一把竹骨扇。
明玥︰「」
明玥瞧著鄧環娘,鄧環娘眼神示意她沒事,歇著去吧,明玥放了心,便高高興興拿著扇子回了東廂房。
鄧環娘折騰一趟,也當真是有些乏,叫了人伺候過洗漱,夫妻二人就倚在炕上說話。
鄧環娘今兒也有些奇怪,鄭明珠的婚事她也同鄭佑誠提過,鄭佑誠只說讓她先看著,不急。這並非是鄭佑誠不疼鄭明珠,這幾年里,鄧環娘心里十分清楚,鄭佑誠雖然嘴上不說,但鄭明珠那邊的吃穿待遇鄭佑誠都是有留心的,有時她給明玥做一件什麼東西鄭佑誠也會狀似隨意地問︰「明珠有麼?」
所以先前鄭佑誠那般說鄧氏也只以為他是不放心自己定鄭明珠的婚事,總還得交給老太太定,可方才的態度
鄧環娘靠在枕上不由玩笑道︰「難道老爺心里也有自己的人選?不好說?莫非也想把明珠嫁進毅郡王府?」
鄭佑誠胳膊搭在額頭上,沒吭聲。
鄧環娘低低笑了一氣,微微撐起身子說︰「我听說毅郡王年紀輕輕,長年在外征戰,他府里別說妾了,丫鬟都沒幾個,一水的精干小將!這要是娶個嬌滴滴的姑娘回去怕是鎮不住,不知道這位郡王是不是也要尋一位巾幗英雄?可話說回來,我上次在刺史府見到他的時候覺得就像個愛說笑富貴公子,哪能看出是領兵殺突厥人呢。」
鄭佑誠呼出口氣,閉著眼楮道︰「那是沒在戰場上。」
鄧環娘隨口「嗯」了聲,鄭佑誠沉默了下,然後轉過頭來,正色叮囑她︰「你不要亂想,方才父親與母親的態度明顯是沒有這個意思,況且毅郡王又不是個閑散王爺,這話不能亂說。明珠的婚事母親說了你就先應著,但暫時不要太快定下來就是。」
鄧環娘瞧他神情嚴肅,直覺他這話沒說完,忙點頭道︰「我知道了」,想等著他說後半句,鄭佑誠卻再沒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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