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寅時,霧氣甚大,天色微朦。
養心殿內鎏金琺瑯鼎內的百合香氣味甚濃,直燻的那滿室的十數朝臣噤著鼻子。
御案之前,身披綠錦團繡皮裘,一身便服的保酆帝端著手中的茶盞,搖頭吹吹熱氣,呷了一口,笑著跟殿內的臣子擺擺手,「掬著干什麼,都坐吧。」
「謝皇上。」
「謝皇阿瑪。」
零零星星的謝恩聲過後,是兩側接二連三的落座聲,隨之丫頭奴才又上來看了茶。
今兒不朝,保酆帝只招了這些近臣和皇子們,這滿朝堂的核心重臣,為的只有一件事——
「後日便是勞師儀,老二,僧格的大軍如今安頓的可好?」
右側頭位,一身紫錦蟒袍的延璋,起身恭敬的揖道,「回阿瑪,萬余大軍現已駐扎在城外修整待入城勞師,虧得僧王帶兵有方,軍紀嚴明,這幾日營中並無作亂者,委實妥當。」
保酆帝捋捋胡子滿意的點點頭,卻見此時領侍衛府內大臣阿靈敖攢著眉頭。
「阿靈敖,可是有事?」
眾人的目光都聚在阿靈敖身上,但見他起身到殿中,拍拍衣袖打了個千兒,頭不時瞥到那左側頭位的大皇子延瑋道,「回皇上,臣有一事不知當說與否。」
「誒∼」保酆帝皺眉佯怒,「拐著彎兒干什麼,有什麼話不妨直說。」
「喳。」阿靈敖起身揖道,「臣听聞昨兒申時,僧王去了慈仁寺廟會。」
這話一出,滿室嘩然,眾人神色各異。
此時,又一老臣起身激昂的揖道,「好個僧王,竟如此罔顧聖上抬愛,未得宣昭,就私自入城,這實屬大大的不敬!」
「是啊。」「是啊。」接二連三的議論聲流竄在殿內,除卻已然變色的延瑋與延琛等人,延璋,延玨與果新也攢起了眉頭。
到這兒,您要問了,一個未得宣昭,私自入城至不至于?
曰︰別人許是不至于,可戰功累累十年未曾返京的僧格岱欽,至于。
這往小了說,是失了規矩,往大了說,說是目中無人也不為過。
千古帝王,心眼兒加起來頂天可以繞一個小皮球一圈——
——
一聲茶杯落案聲響起,兩側的眾人紛紛打千兒跪地,「皇阿瑪息怒!」「皇上息怒!」
總管太監戴榮趕忙掬著身子,拿著帕子上前擦著那濺出的茶水兒,余光偷瞄了眼面色陰郁的保酆帝,心嘆,阿靈敖大人這一針,真真兒是扎到皇上的心尖兒上了。
同為將來同朝的正一品武將,這個下馬威,給的可真是夠狠的!
「回皇阿瑪,兒臣有話要說。」這時,延瑋忽的起身揖道,「若是僧格岱欽進城去的是別處,也就罷了,可若他去的是慈仁寺,那便絕無不敬之意。」
見保酆帝沉著臉不語,延瑋繼續說道,「眾所周知,在扎薩克郡王未曾收養僧格之前,他只是一個科爾沁的喇嘛,如今他雖身居高位,也還了俗,可從他年屆而立,始終未娶一妻妾之事,便可知,他仍是心中念佛,如此看來,他會趕去慈仁寺,也實屬情有可原。」
「是啊,兒臣也信僧王絕無犯上之意。」四皇子延琛上前附和。
保酆帝面色好轉,卻仍是不語,這時但見寶親王延璋上揖道,「回皇阿瑪,兒臣連日在城外助僧王整頓軍務,也曾听將士們說起,僧王素日從不飲酒,也不吃葷,可見除卻殺敵,他仍是守著五戒,兒臣相信,他只是一心虔誠,絕無犯上之意。」
「老臣也願為僧王擔保。」見延玨掃了眼延璋,一旁的果新也復議道。
經那嚴三一事的敲打後,果新便對這睿親王心生恐懼,如此把柄攥在延玨的手里,被逼也好,被迫也罷,更是‘親上加親’的站在延玨的同一陣營。
隨之,皇子重臣跪了一地。
沉吟了半晌,保酆帝的臉色才緩和了些道,「都起來吧。」
眾人謝恩,各自落座後,紛紛揣度皇帝的心思,可天子之心又豈是人人能測?
少時,再瞧保酆帝,已是一臉如沐春風,才剛的不悅全然不存,只哈哈大笑道,「這個僧格,我堂堂大清唯一的異性親王,一心向佛怎生了得!」
「道是一將難求,朕今兒偏要跟佛祖爭個將才。」保酆帝忽的起身,聳聳衣裘,跟那案下站起來揖著的眾人笑道,「後日勞師儀賜宴,帶上你們家中的嫁齡女兒,朕倒要瞧瞧,我京城的佳人齊聚一堂,拉不拉的回他僧格的一顆凡心!」
眾人紛紛迎合笑道,然心里卻各自揣度,這指婚是假,均衡勢力是真,不知皇帝這盤棋,究竟要如何下?
自然,這滿堂的風雲詭譎都于一人無關——
這會兒喝茶都喝到茶渣兒的延玨,滿腦子只剩下那口牙,那口昨兒做夢飄出來成精的牙,那口讓他一晚上都不得安生的牙——
當然,這會兒的他絕對想不到他今兒左耳朵鑽進右耳朵鑽出的正是那口牙的主人,他更想不到的是,後日那宴上,那猴兒竟當著眾人的面兒……
好,後事暫且不提,咱只說現在。
卻說昨兒夜里,睿親王府可是好一番熱鬧,且不說這廂玉堂上演的活色生香,只說那在府門外被小猴兒一腳卷飛的舒玉,那更是一番雞飛狗跳。
要說這舒玉成日拜佛不走心,到底的遭了報應,非但這胡攪攪的勾芡沒勾對地兒,還被小猴兒那一腳把才來了葵水的她折磨了個好歹,恁是吃藥,針灸種種手段,可折騰了半宿,卻還是月復痛的滿床打滾兒,直到凌晨那汗濕透了被褥,她才疲乏難耐的昏睡過去。
這一囫圇,忽的一夢,夢中,自個兒全身無力的癱軟在地,任由那個福晉踩在自個兒身上,來回碾著,高聲大笑,怎一個囂張了得!
那笑聲,只氣的舒玉才睡一個時辰便從夢中乍起,雙手捶床,忿忿的連連大叫,直叫的丫頭香姑慌慌張張跑進內室,「主子可是害夢之故?」
才問一句,舒玉並不作答,只青筋暴怒,魚目四突的咬牙切齒道,「葉赫那拉!我舒玉由不得你這般欺我!」
說罷,便甩頭吩咐香姑,「待會兒你去趟禁城,把昨兒夜里的事兒告知皇後娘娘,我就不信,皇額娘能容的下她這般囂張!」
如此,這府里的消息,不過寅時,便傳到了玉錄玳的耳朵里。
然,舒玉到底是錯估了玉錄玳,或者說,她是過度高估了自個兒在玉錄玳心里的地位。
「皇後娘娘吩咐,既然側福晉身子不適,那就休息休息,別再操勞了,何不讓婧雅側福晉替您分擔?」
當天下午,佛爾果春到府上替皇後娘娘把話兒傳給舒玉時,舒玉恨不得扯破手下緊攥的被角,咬牙謝恩的時候,那股子悶火兒上頭差點兒沒讓她一個眩暈倒過去。
如今到好,那葉赫那拉沒受到一丁點兒教訓也就罷了,反到順水推舟的給婧雅那個賤人做了嫁衣!
是夜,睿親王府,竹苑。
您問,這竹苑住的是哪位主子?
正是那玉錄玳一手提拔的側福晉婧雅,這竹苑二字也正是她入住之時,自個兒拖著虛弱的身子親手所書。
那清秀不失大氣的‘竹’字,就像她如今在府中眾人心目中的形象一樣——
高潔不失氣度。
此時,竹苑的正房內,珊瑚端著盛著幾道清粥小菜的托盤進了屋兒,朝那炕幾上坐靠著發呆的絕美女子走去。
「主子,用膳了。」
珊瑚喚道,然待她把所有的吃食擺在炕幾上,卻見那絕美女子好似全然沒有听見,只望向空氣中不知名的一點,全然放空。
「主子——」
「主子——」
珊瑚又喚了幾聲,許久才見那婧雅閃了閃眸子,莞爾一笑,「放下吧,我待會兒就吃,你不用跟著伺候了,先去祭祭自個兒的五髒廟吧。」
「那怎麼成!」珊瑚瞪著眼兒,「哪有不伺候完主子,奴才自個兒吃的道理!」
「什麼主子奴才的。」婧雅佯怒剜了珊瑚一眼,又娓娓道,「如今我雖身份不同,可待你們還是如從前姐妹般,我只盼千萬別讓這些個虛名兒,生分了咱們的感情。」
「主子……」珊瑚咬咬下唇,有些感動,有些愧疚。
感動的是婧雅真真兒是待她極好,愧疚的是,即便如此,她心中始終替舊主訥敏抱著不平。
說沒有怨氣都是假的。
為什麼在主子入府替皇後娘娘做牛做馬做了那麼多的虧心事後,曾經許她的那些抬旗抬籍,竟這麼破天荒的落在了一個入府不過月余的婧雅頭上!
當然,話又轉過來說。
婧雅這一刀,礙的也是真真兒的重。
昨兒她伺候沐浴的時候,瞧著那白瓷似的女敕膚上從肩膀到後腰整整跨過滿背的一道深疤,也是真真兒替她報不公。
不忿的不是那刀疤所帶來的疼,而是在她為了那二位主子冒死扛下了這一刀之後,竟沒有一人來探視過她一次!
這竹苑上下的奴才無一不替新主子抱屈兒,唯獨那婧雅自己,一個怨字沒有。
「主子,您吃點吧,待會兒飯菜都涼了。」珊瑚往婧雅面前擺著筷子,瞧著她那副抬不起興趣的模樣兒,皺皺眉又道。
「今兒這是怎麼了?怎麼自打下午佛爾果春姑姑走後,你一直悶悶不樂的?」
「嗯?」婧雅斂去眸中的郁色,搖頭失笑道,「哪有∼」她拿起筷子夾起一筷子水蘿卜片兒,噤噤鼻子道,「我就是不愛吃這水蘿卜,小時候那會兒沒什麼吃的,天天上頓下頓的吃蘿卜,都吃怕了。」
「嗯?」這下輪到珊瑚楞了,「主子不是巡鹽御史府的掌事丫頭麼,怎能短著口兒?」
「哪有那麼多生來的安逸。」婧雅莞爾一笑,道,「我原是果府的戶下人,父親母親都是給果家照看農田的奴才,後來全家隨老爺去了天津衛,趕巧那時候府中辦內學,家中哥哥多病,我便替他去讀了幾年學堂,後來幸得夫人垂憐,待我極好,才有了些許體面。」
這番話,听的珊瑚是一楞一楞的,楞是一句話都沒說出來。
「怎麼?」婧雅挑眉笑笑,「以為我打誑語逗你?」
「沒,沒∼」珊瑚連連擺手,半晌紅著臉模模腦袋嘟囔,「珊瑚若說了,主子千萬別氣。」
婧雅笑笑,「只管說就是了。」
「其實…。其實我曾經以為如主子一般七竅玲瓏心的人,定是那果老爺落在外頭的外室千金……」
珊瑚越說聲兒越小,直逗的婧雅搖頭直笑,半晌才說,「佛爾果春說的還真不差,你這丫頭真真兒什麼都好,就是這嘴啊,太直。」
姑姑?
珊瑚一楞,又驚又愕的看向婧雅,但瞧她點點頭,莞爾道,「佛爾果春今兒下午來的時候都與我說了。」
都說了?
珊瑚退後兩步,撲騰一跪,道,「還請主子寬恕。」
「這是干什麼?快起來。」婧雅忍著痛要下地扶她,珊瑚見狀趕忙起來,再起來的時候,眼圈兒中已經轉著淚,她看著婧雅,咬著下唇,卻不發一言。
道是婧雅知她心里想著什麼,半晌只柔聲道,「你放心,訥敏的事,我會放在心上。」
沒錯。
打從下午佛爾果春告知婧雅︰「珊瑚原是我永壽宮的丫頭,若是他日府上有什麼事,只管叫她過來傳話兒。」後,玉錄玳在王府的這盤棋便重新布局了。
婧雅替代了訥敏。
訥敏成了棄子。
而順理成章的,再皇後‘勸’舒玉休息後,王府的管事只剩婧雅一人。
當然,玉錄玳讓婧雅所做的也很簡單。
「皇後娘娘只想抱個七爺兒家的孫子。」佛爾果春在把那壺合歡酒留下的時候道。
而現下,那酒壺,就放在案幾之上。
婧雅並沒有與珊瑚說,在收拾打扮好離開竹苑之前,她自己一口喝了整壺酒,踩著夜風兒,來道了延玨所在的正房。
「側福晉,主子去了隔壁僧王府,現下還沒回來。」看著面色潮紅的婧雅,于得水回道。
「無妨。」婧雅緩緩的眨著眼,從衣袖中掏出了一錠銀子塞在了于得水的手中,「勞煩公公。」
在于得水錯愕那指尖滾燙的體溫時。
只听那已經進屋的婧雅道——
「我等他。」
------題外話------
還是不多…不過就這些,喝的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寫沒寫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