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穎的固執他見識過,可是她的身體狀況他也被醫生警告過。
手上抱著的人身體傳來的熱度還是那麼地明顯,就連眼淚滴在他的手背上,都是燙人的。
方毅咬著唇,就是不松口︰「顧穎,你身體狀況不好,頭上的傷口已經發炎了,額頭又有傷口,還在發著高燒,你現在這樣去找葉堔是要找死嗎?!」
他有些激動,說出來的話也帶了幾分慍怒,他很少發火,可是看著她這樣子,只覺得滿心口的怒火堵著,極力地壓抑著,也還是忍不住開口說得激動了些許。
顧穎抬頭看著方毅,突然之間平靜了下來︰「方毅,你知道那種,全世界都只剩下你一個人的感覺嗎?那種,困在黑暗里面看不到一丁一點的光亮的絕望,你懂嗎?」
她說著說著就笑了︰「不,你不懂,你怎麼會懂呢。你又沒有經歷過家族倒閉,也沒有親眼看著自己的父親倒在你的腳下。你怎麼會懂呢。」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到了最後,就像是自言自語的呢喃一樣。
方毅只覺得心頭一顫,抱著她的手也不禁松了松,顧穎說得對,他不懂,因為他從來沒有經歷過這些。
三十年來的人生,經歷過最難受的事情也就是第一次和家族抗爭的時候住在紐約貧民窟時的饑不果月復。
可是這些,比起顧穎說的,他經歷的實在是微不足道了。
顧穎沒有掙扎了,眼淚也不流了,她只是呆呆地看著視線的前方,喃喃自語︰「我父親倒下的時候我就是這樣的,我也以為我自己活不下去了。一個從小到大都是是指不沾陽春水的千金大小姐,就連大學都沒有錢和精力去讀完,你覺得我用什麼去生活?可是那些我以為的不可能,看到我父親躺在病床上一動不動,看到那曾經于我而言不過是刷卡就能解決的數據,那時卻成了天文數字的治療費用時,我還是逼著自己走下去了。」
她微微動了動,抬頭看著她,嘴角的笑容有些淒厲的慘絕︰「五年了,五年我都走過來了,每一次我以為我自己堅持不下去的時候我都停下來了。」
顧穎頓了頓,咬著唇許久才繼續開口︰「不是因為我有多想活下去,而是我有多想讓我父親活下去。」
方毅一怔,她這樣輕聲細語的控訴,比起剛才那樣歇斯底里的瘋狂更讓他無法招架。
她突然抬起手,伸手就抓上方毅的手,在他還在錯愕的時候,按著那手覆在自己的胸口上,抬頭看著他一字一頓地開口︰「方毅,你感覺到了嗎?你感覺到了它在跳了嗎?我都已經感覺不到了,顧穎在很久之前,就死了。」
顧穎在很久之前,就死了。
顧穎是他那麼多年以來看到最為固執而高傲的人,可是她今天卻看著他,近乎絕望地說出這樣的話。
他無法想象她這些年到底經歷了什麼,但是他此刻知道,如果顧盛言出事了,顧穎就沒有了活下去的支柱了。
與其說,她有多愛顧盛言,還不如說,她只是為自己找一個贖罪的借口。
是的,越是高傲的人越是承受不了自己曾經犯過的錯,而顧穎所犯的,是足夠禁錮她一生的罪孽。
沒有觸發法律,卻已經觸踫了道德的束縛。
葉雪華的死,就像那十字架,釘在她的身上,一生都逃不開來。
她的手按在他的手背上,那些灼熱的氣息透過那微薄的皮膚傳來,方毅只覺得心頭都在發燙。
他臉上一絲一毫的惻隱都被顧穎看在眼底,顧穎看著他臉上的不忍,連忙繼續︰「方毅,我的父親是我活下去所有的動力和希望,你能這麼忍心任由我看著葉堔把我活下去的希望都撲滅嗎?」
不得不說顧穎真的很厲害,精準無比地捉住了他所有的弱點,每一字每一句都往他的心上打過去。
可是盡管這樣,醫生的話他還是記得一清二楚,高燒再不退,腦子就有可能燒壞了,傷口發膿水,再亂動的話腦袋就合不上了。
顧穎失去了理智,可是他沒有。
盡管看到她這樣卑微地用盡辦法只是為了想要讓他放松,讓她去找葉堔,他還是沒有辦法做到,看著她這樣放縱自己的身體。
濃黑的眉頭微微一皺,原本松開的手馬上緊了起來︰「顧穎,你好好听醫生的,我向你保證,你身體好了能夠見到顧伯父,我會勸服阿堔的。」
「不——!葉堔他瘋了,我把葉雪華害死了,他就要把我的父親害死,他要讓我變成和他一樣,成為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關聯的人!」
她的情緒很不好,那麼長久以來的淡定早就在今天中午葉堔過來把顧盛言帶走的那一刻崩潰了。
她說了那麼多,做了那麼多,只是想要方毅放手讓她去找葉堔。
可是他不僅沒有放手,還抱得更緊,那腦袋里面細細一根弦直接就斷了,情緒奔潰起來,整個人直接就在方毅的懷里面撲騰。
「方毅你松開我,我要去找葉堔,你不要管我,你管我干什麼!你不是很討厭我的嗎,你松手啊,你松手啊!」
臉上的淚痕還沒有完全地風干,她一開口,整臉又都是滾燙的淚水。
方毅怕她掙扎的時候傷到自己,只能松開一只手,將她的雙手禁錮著。
這樣癲狂的顧穎他從沒有見過,他印象之中的顧穎向來都是清冷寡言的,即使五年後歸國重逢,她也是溫柔淺淺的,臉上總是會帶著淺淺的笑意。
因為葉堔認識顧穎將近十年了,這是她在他面前展現過最為瘋狂的樣子。
他完全招架不過來,明明那麼瘦的一個人,可是顧穎掙扎起來,他就連把她抓穩都要費好些力氣。
「顧穎,你不要這樣,你把自己身體折騰壞了,你父親怎麼辦,誰來照顧他!」
顧穎微微一怔,可是那樣的平靜卻不到半刻,她已經沒有半分的思考能力了。
滿腦子都是葉堔說的話已經葉堔的眼神,她都把刀橫在自己的脖子上了,可是葉堔連一個眼角都不掃一眼。
可是現在,我不愛你了,要死?隨意吧。
一字一句,像根針一樣,扎得她鮮血淋灕。
從前她還能自信地靠著葉堔對她的愛,那樣,再怎麼狠絕,也不會真的將她逼到萬劫不復,可是現在呢,他說不愛她了。
不愛了,所有的一切只剩下恨了。
恨啊,葉堔有多恨她,她自己都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父親剛做完手術,禁不起半分的折騰,葉堔會做什麼,她想不到,也不敢想。
「葉堔要殺我父親,他要殺了他,方毅!他要殺了他!你怎麼能這麼冷血,你怎麼能夠眼睜睜地看著一條人命在你面前消失!」
他不知道葉堔到底做了什麼,他只知道懷里面抱著的人,整個人都在顫抖,手臂上的溫度燙人至極,可是那劃在他手背上的手指,卻冷得很。
顧穎在害怕,他知道,她在恐懼。
他抱著她,手機就在不遠處,很多事情,只要一個電話就能夠解決了,可是他卻自私地沒有打電話給葉堔,到底是因為什麼,他也沒想明白,也沒有時間想明白,因為顧穎突然低頭咬了他的手背一口。
方毅吃痛,她趁著他松了手,直接就跑出了他的懷里面。
顧穎沒有穿鞋子,腳底踩在那冰涼的地面,一直涼到心口上面。
她只想卻找葉堔,只想讓他放過顧盛言,其他都不要緊,即使要她的命也不要緊。
「顧穎!」
反應過來的方毅連忙抬腿就追,她明明一整天都沒有吃東西,跑起來卻像是一陣風一樣,走道跑了一半他才能將她捉住︰「顧穎,你清醒一下,你現在去找阿堔有用嗎?他會因為你的一句話而改變他要做的事情嗎?!你以為他還是七年前那個愛你的葉堔嗎?!」
你以為他還是七年前那個愛你的葉堔嗎?!
方毅的話帶著低沉的嘶吼,夜晚,整條醫院的走道都回響著他的聲音,顧穎整個呆滯在那里。
只是一句話,就足夠將她所有的一切都淹沒了。
滿眼的黑暗,她找不到一點兒的光亮。
五年來為了那每個月一萬多的醫療費,她頂著烈日穿著厚重的玩具服裝發過傳單;在寒冷的臘冬穿著短衣短褲去跳宣傳舞;被人排擠過、嘲笑過、侮辱過、打罵過。
那麼多,又好像那麼少。
五年的時間,那麼地短,又好像那麼地長。
可是她都走過來了,一步一步,頭破血流地走過來了。
就在她以為所有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時候,葉堔卻回來了,將她活下去唯一的希望都撲滅了。
很累,真的,很累。
「顧穎,你——」
顧穎突然的沉默讓方毅有些擔憂,他剛張開嘴,只覺得懷里的人四肢一松,整個人已經軟軟綿綿地倒在他的懷里面了。
整個人,就像是一片被風吹落的葉子一樣,直接就倒在了他的懷里面。
方毅心下一驚,抱起她連忙喊人︰「醫生!醫生!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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