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三月,正是鶯飛草長、萬物生的時節。滿園嬌鶯彩蝶飛舞盤旋,在春意盎然的花間枝頭流連,青青垂柳拂地,如風楊絮漫天,稱著曲曲折折的游廊,和飛檐琉璃的亭閣,如同一卷至美的水墨山水,說不盡的風流,道不完的纏綿。
在床上靜臥兩日,蘇雲岫也覺身子松散了許多,便帶著如意出了屋子。
不愧是林府,一路行來,一草一木,一花一石,處處精雕細琢,布置得十分雅致。如意小心地扶著她,在蜿蜒的曲徑小道間慢慢行著,卻不時地留心著她的神色,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樣,讓蘇雲岫不免好笑︰「我又不是紙糊的女圭女圭,風一吹就倒的。」
「姑娘身子剛好些,可不能再累著了。」如意一臉的謹慎,嘴里勸說著,「今兒有風,姑娘略走會便回吧,若是受了風著涼了,可如何是好。」
「今兒日頭這般好,怎會受寒?」蘇雲岫搖搖頭,興致極好地四處欣賞著,看到不遠處有幾株垂絲海棠開得極好,便示意如意往那邊走去。立在如胭脂點點的海棠樹下,蘇雲岫忽然記得曾有個說法叫人生三大恨,一恨海棠無香,二恨鰣魚多刺,三恨紅樓未完。再一想自己正身處紅樓,一時間不知究竟是福還是禍。
這般胡亂想著,游園賞景的興致便散了大半,有心想回去,忽然又停了腳步︰「如意,此時若去看老夫人可方便?」甭管林老夫人的初衷如何,可也總歸是自己來到這異世,唯一感受到的關切和親近,自然也願意更守禮些,陪陪老人家閑話幾句家常。
如意略微想了想,笑道︰「算著時辰,老夫人應該已經出了佛堂在屋里歇息,姑娘過去自然是極好的。」
蘇雲岫的住處本就臨近林老夫人的北院,此時走過去並不十分遠,不多時,便看到一座軒闊疏朗的院落,門前立著一塊松下仙鶴問道圖紋的影壁,兩株挺拔的老槐影影翳翳,平添幾分遒勁沉靜。
院中並不十分多人,一路行來,只遇到幾個有些年歲的婆子坐在門口,廊下,閑話些家常。蘇雲岫婉拒了她們前來引路的好意,就著如意的手,慢慢往里走去。心里卻盤算著,該跟林老夫人說些什麼。這兩日臥床,林老夫人總會過來看望一兩次,坐在床頭拉著她的手絮絮說些話,都是叫她放寬心思、安心將養之類的。
好些次想開口說離開,可話到嘴邊,又咽下了。她也說不出為什麼,明明心里並不想留在林府,可就是下不了這個狠心,去獨自面對外面的未知。明明原本的性子不是這般優柔的,雖然算不上雷厲風行,但也不至于如此膽怯,要不然攤上那樣如豺狼猛虎般的親人,早就被啃得連渣滓都不剩了,哪還能守得住爺爺的遺澤?蘇雲岫也不知道,如今這般究竟算是兩個靈魂融合的衍生後遺癥,還是她真的變了。
攏了攏紛亂的思緒,蘇雲岫低頭走過檐下的石階,四下打量著,心里卻有些奇怪,怎麼越到近前,伺候的人越少,可一轉念,大抵是老夫人喜歡清靜,所以跟前並不留多少人。
看到她過來,守在門口的丫鬟上前欠身福了一禮,又朝如意笑了笑,便扭頭準備進去通稟一聲,剛邁開步子,卻听到一個低沉如提琴獨奏的男音從屋里那頭傳來︰「蘇姑娘是您跟前的人,兒子這般打算也是按著往常規矩來的。」
蘇雲岫心頭一跳︰這莫不是林如海?連忙拉住想要進去的丫鬟,示意她退下,便索性站在廊下,听一听屋里的人打算如何安排自己了。
丫鬟著急,這壁角豈是隨意能听的?要是叫老夫人知道了,就是自己的過錯,更要命的是,里面討論的正好又是蘇姑娘的事。可是,正主就在跟前,她能有什麼辦法。先前老爺過來說話,老夫人就把大家都遣散了,只留下她和守在暖閣外的春喜,隔著一道牆,她就是想給春喜提個醒都沒法子,跟如意交換了幾個眼神,也沒個章程,只得惴惴地站在一旁。
屋外靜悄悄的,連彼此的呼吸似乎也清晰可聞,屋內的聲響更是清晰地傳入耳畔。只听一陣重重的拍案聲,林老夫人充滿怒意地道︰「你的意思,她和以前我指給你的人一樣?你別忘了,她可是良家女!」
然後便听到林如海似乎是冷笑了一聲︰「可是她自己跑到我書房里來的。」
蘇雲岫不禁勾了勾唇︰這麼說,是她自己不懂潔身自好,所以現在也是活該?還得感謝你林大人心胸開闊,願意負這責任了?只這一句,就讓蘇雲岫直接把林如海拉進了黑名單,難怪是個早死的,就這渣樣兒,活該死後人財兩空。
「她來家里不過六七日功夫,連路都認不全,會知道那是書房還是廂房?」出了這檔子事,林老夫人心里也窩火,當初安排住處時,她是留了心思,讓蘇雲岫的屋子離林如海平日起居休息的院子並不遠,沒想到,一個慌不擇路,竟然惹出這場風波。
可一想到風波,林老夫人心里憋著一肚子的火,可查來查去,竟然查到從她這里出去的宋姨娘身上,宋氏為人守拙,哪能有這手段?
于是,林老夫人的語氣越不好了,也不想再遮遮掩掩得麻煩,直截了當地道,「賈氏嫁到我林家近十年,為娘可曾為難過她半分?你們夫妻情深,為娘看著也歡喜,你們想要一個嫡長子,房里的侍妾用了避子湯,為娘也應了。可如海,你就不能體諒體諒我這做母親的,難道真的要眼睜睜看著林家絕後?」
「兒子不敢。」
只听「呯」的一聲拍案,林老夫人的語氣陡然拔高了幾分︰「不敢,你還有什麼不敢的?她救了我的命,被你毀了清白,你不還想叫人家入了奴籍?你這是想叫人戳我的脊梁骨,叫我過不得安生日子!」
一句話,如同一陣驚雷,震得如意兩人驚慌失措。猛地抬起頭,卻只見那張還有幾分蒼白的臉龐上,掛著淺淺的笑意,讓本就清秀溫婉的面容更添幾分春風般的柔和。可正是這樣的溫柔,讓兩人的心頭猛地一緊,連忙垂下頭,暗自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的眼里讀出想通的訊息︰這蘇姑娘,得罪不得。
眉眼彎彎,蘇雲岫柔柔地笑著,若是有人細究,便能看到眼底的那份冷漠和嘲諷。還真是好打算!這是欺負她一介孤女無依無靠?要知道,就算她蘇雲岫家道再中落,也曾是仕宦人家出身,清白正經的良家姑娘,竟然要她自甘墮落賤入奴籍,讓子子孫孫都做抬不起頭來的奴才下人?
屋里,屋外一片沉默。
那樣的靜,卻讓如意兩人的後背沁了滿滿的冷汗,沉重得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略等了會兒,仍不見有人答話,蘇雲岫眉梢輕挑,一絲譏諷浮在眼里又轉瞬即逝,索性輕提曼步,邁過了門檻。她倒是要看看,這位情深意重的探花郎,該如何跟自己開口,讓她甘心情願入奴籍當奴婢。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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