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冬日的溫暖籠著柳家村的時候,杭州城外的官道上,一輛猶帶寒霜的馬車一路疾馳,在塵沙彌漫里飛奔進城。
林如海坐在車上,沉沉的眸色里滿是看不懂的復雜,一夜未眠,也思量了一路,過往的是非紛擾卻像纏線的絲球,只打開最上面的結,便翻滾著堆滿了一地。
「老爺,蘇……夫人和小少爺清晨便去了西郊柳家村,您是在樂善堂這邊等,還是也跟著過去?」剛進城,便有下人過來通報行蹤,林平連忙附到車門口輕聲詢問。
林如海略一沉吟,道︰「不必了,在附近尋個清靜的地方,歇息片刻也好。」
林平會意地應聲前去安排,不多時,便挑選了巷口的一家酒樓,從二樓的窗戶還能看到樂善堂的大門,居高臨下,視野十分清楚。林如海贊賞地點點頭,便坐在臨窗的包間里,要了幾樣點心和一壺熱茶,草草地用了些,看著屋外的冬日漸升,將對面的漢隸匾額染得流光溢彩,極為炫目。堂前屋外,時有過客匆匆往來,似雁過無痕,少有印跡。
時光如指間塵沙,在更漏里慢慢劃過新的弧度,留下新的記號。當桌上的茶水變得沁冷,終于看到一輛藍色雙轅馬車悠悠地停在鋪前,一位葛布方巾、長褂儒袍的清瘦男子率先下車,站在車旁,含笑扶下一對年輕母子,相攜著往屋里走去。也不知少年郎說了什麼,兩人不約而同地轉頭看他,面上眼里滿是笑意。金色的暖日落在身後,將三人的背影拖曳得極長極纏綿,融合地交織在一起。
如此恬靜的畫面,落在林如海的眼里,卻顯得分外刺目︰「林平,結賬。」
柳家村的問題並不太糟,敲定了新設粥攤的方案,又將兩位農事能手留在那邊繼續幫忙,三人便早早地打道回府,坐在後院的花廳里,捧著剛出爐的女乃茶,蘇雲岫的興致十分好,卻偏偏想要挑揀幾句,想了想,便咕噥著抱怨無酒可以歡,無雪可以賞。
秦子浚無奈地看她︰「綠蟻新醅酒,色濁味冽,你喝得慣?」
蘇雲岫頓時泄氣,那回綠蟻酒、紅泥爐的教訓,實在是太慘痛了,全然不像詩篇里描繪得那般愜意美好。枉她還興沖沖地特意坐到院子里賞冬景,結果,酒沒喝好,意境也沒體會到,就先受涼染了傷寒,拖拖拉拉灌了好些天的湯藥才慢慢好轉。
「剛從外面回來,身上還存了寒氣,要是真的三杯酒下肚,冷熱交替的,胃怎麼受得住?」起身拎著小銅壺又為她滿上,淡淡的女乃香暖人心肺,秦子浚溫聲嘆息著,「還道是熟知藥理的呢,也不多管管自個兒身子。就算是早年落下的病根,只要你肯用心將養著,有個一年半載的,總能見好的。」
蘇軒也跟著在旁附和猛點頭︰「秦叔叔說得極是,娘就知道看管著我,一點也不上心自己,每回喝藥都得在跟前死盯著,一不留神就給澆了花木,還總跟我說什麼良藥苦口,自己還不是那樣子。」
「你們倆倒好,合一起討伐起我來了。」蘇雲岫可不會承認自己討厭藥味,振振有辭地道,「我若當真諸事不理了,家里怎麼辦?好不容易才掙下這點子家當,要是折騰掉了,那還不心疼死哪。再說了,澹寧也不小了,也總得給他攢份討媳婦的聘禮,還有……」
「娘……」蘇軒臉紅地瞪著她,他才不要什麼聘禮不聘禮的。
難得看到兒子的窘態,無良的蘇雲岫撐著腦袋笑出聲來,眼里滿滿當當的戲謔,看得蘇軒又羞又惱,臉紅到了脖子跟,就連秦子浚也不由輕笑起來,指著蘇雲岫無奈搖頭︰「雲岫,你還真是……」喜歡看自家孩子笑話的,還看得這樣開心。
其樂融融間,屋外忽有小廝叩門,進來說話︰「蘇夫人,有位林老爺在前廳,說是特意來找您和小少爺的。」
蘇雲岫愣了愣︰「林老爺?」她哪里認識什麼林老爺?還是找她和澹寧的,那就更無從說起了,「他可曾說了旁的?怎會知道我們在這里的?」
小廝搖搖頭︰「倒是不曾。」
蘇雲岫眼底的疑惑更深了,回頭問蘇軒︰「你可有認識過什麼林老爺?這平白無故的,怎麼會有人找上門,還指明是我們兩個。」如果只找她,倒還可以說是生意往來上的人物,可澹寧還不曾如何接觸這些,生活圈子就這麼大,怎麼會突然冒出這麼個人來?
「已經登門了,便去看看吧。」秦子浚輕聲建議道,「要不,我隨你一起過去?總歸是在自家鋪子里,也出不了什麼岔子。」
蘇雲岫一想覺得也對,便點頭應下了。
林如海負手站在屋里,神情平靜地望著窗外,听到漸行漸近的腳步聲,掩在袖底的手微微一緊,復又松開,略凝了凝神,才緩緩轉過身來。
「林大人?!」剛挑起簾櫳出來,看清訪客,蘇軒不由驚呼出聲,怎麼會是他?這不是在萬松書院偶遇的那位大人?
林如海只覺心頭一蕩,想說些什麼,可又不知從何說起,恰見他身後人影微晃,便只朝他笑了笑,將視線投向了後方。清麗的臉龐上掛著恬靜溫婉的笑容,悠然而從容地漫步而行,與記憶中一般無異的姿態。時間似乎十分恩寵她,十年的光陰,並未讓她染上過多的塵埃,甚至,連那清若寒星的眸子也一如既往的透澈平和,只是舒展了青澀的眉眼,溫潤了削瘦的身姿,成就了優雅的少婦。
林大人?听到蘇軒月兌口而出的驚訝,蘇雲岫腳步微微一滯,他何時認識這樣一位大人了?心思百轉間,抬眸看去,不由愣了一下,卻見徇徇儒雅的男子眸色深深地看著自己,神色間很是復雜,似乎也認得自己?一種詭異的似是而非的感覺涌上心頭,這個人,這張臉,好像很有印象,可細細一想,又記不得究竟是何許人物,是何時何地遇見過的,只覺得面熟,陌生又熟悉。
似是看出了她眼底的茫然糾結,林如海也說不出究竟是什麼滋味,五味瓶翻倒般的復雜,那樁事,竟然不曾讓她銘心刻骨,竟然就這樣揮手自茲、雲淡風輕了,卻像一記悶雷砸在林府,甚至母親的病逝、敏妹的心病都與之有莫大關聯。可是,無論她記得也好淡忘也罷,生過的,有過的,仍是存在的,也抹不去的︰「我是林如海。」
簡簡單單五個字,如平地驚雷,讓蘇雲岫臉色劇變,身形猛地一晃,若不是秦子浚眼疾手快地扶住了,險些就這樣一頭栽倒了。
「雲岫?!」
「娘——」
兩人擔憂關切的呼喊,讓她堪堪地回過神來,強壓下心頭的震撼與不安,勉強地勾唇笑了笑︰「沒事。」腦中卻如鳴雷般隆隆作響︰林如海?林如海!竟然是他?!他為何會來?兩人非親非故,形同陌路,不,是全然陌生毫無交集的,他為何會找上門來?目光微微一斜,恰好落在身旁一臉緊張看著自己的蘇軒身上,頓時如一陣冷雨澆到身上,什麼都清楚了。
幾番思量不過是眨眼的功夫,弄清楚了前因後果,蘇雲岫很快定了心神,眼下還有一場仗要打,她怎會讓這些情緒左右自己的思路?輕輕地從秦子浚的臂彎間掙月兌,徑直往前走了幾步,站在離林如海不過三五步空隙的地方,略一欠身施禮,嘴角輕挑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民婦見過林大人,不知林大人造訪鄙舍有何貴干?」轉身,朝門外候著的小廝吩咐道,「還不去沏壺熱茶上來。」
「等一等。」秦子浚突然開口制止了他的動作,回頭溫和地朝蘇雲岫笑了笑,「要不……我去罷。」
蘇雲岫怔了怔,眼瞼低垂,默然地點點頭。
秦子浚的目光一如窖中深藏的古酒那般溫醇,深深看了她一會,轉身朝林如海拱手一禮︰「鋪子里簡陋,還請林大人莫要見怪。」說罷,又笑著朝蘇軒招了下手,「走吧。」
林如海神色一緊,想要出聲阻攔,話剛到了喉間,又咽了下去。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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