適逢天氣乍暖還寒,林黛玉心事重重地病倒了。
听聞此事,蘇雲岫也只有感慨嘆息了幾聲,便棄之不再多思。能替她延請王嬤嬤三載,已是她念在絳珠孤苦伶仃,所能做的極限,剩余的,也惟有看她的造化了。
經蘇管家這一鬧,賈府那檔子腌漬事兒,更成了茶館酒樓茶余飯後的談資,蘇雲岫也迷上了坐在包間里听樓下大堂閑聊嘮嗑。每每得閑,便會往醉仙樓小坐,要一壺清茶,或是花間小酌,看看窗外走街闖巷的小販拖長了音吆喝,听听外間或高聲闊談的妙論,或低吟淺唱的曲兒,亦是極好的消遣。
這一日,蘇雲岫照常往醉仙樓坐了大半個時辰,看著天色漸晚,日頭西垂,便招來小二結了賬,起身下樓。剛至樓梯口,卻听毗鄰的那雅間的門猛地打開,出來一個醉醺醺嘴里更神神叨叨的男子,搖搖晃晃地往這廂走來。
酒味濃郁了有些嗆人,蘇雲岫忙避讓在側,欲讓他先行。
卻不想那醉漢腳下不穩,險些一個趔趄摔到地上,好容易抓住了扶欄,半彎著腰大口喘著氣,不知怎的,眼神竟對上了,一愣,揉了揉眼楮,忽的指著她高聲喊道︰「賈世兄,快來看,這不就是你嘴里的那個蘇夫人嗎?」
被人這樣指著鼻子喊,蘇雲岫臉色微沉,心中不渝尤甚,然跟醉漢又能如何講理?也懶怠理會,徑直下樓欲走。
剛走了兩步,那醉漢似有所覺,腳步竟難得靈活起來,大咧咧堵在樓梯口,嘴里仍醺醺道︰「夫人莫走呀,遇到了,一起喝一杯敘敘舊罷。」說著,還伸手來攔。
蘇雲岫後退幾步,避開了,心里卻煩躁起來,這進不得退不得的,只得揚聲道︰「掌櫃呢,在何處?還不快把這醉漢拉開!」
如此情景,早有機靈的店小二一溜煙地跑去喊掌櫃的了。
外面的吵鬧很快驚擾了屋內的,听到有人喊,賈璉便跟著出來了。此刻,他也喝了不少,兩頰微紅,醉眼迷離的,看到他竟攔在樓梯口不讓人行,忍不住調笑道︰「怎的,王兄這是相中了美人兒,不舍得叫人離了?咦,這不是蘇夫人麼?怎的蘇夫人也在此?小生賈璉,此前在揚州府便早已仰慕夫人,惜緣鏗一面,沒想到,今日居然遇上了,還真是有緣哪。」
蘇雲岫的臉色越不好了,這賈璉她自是知道的,十足地色胚一個。眼下,也不知是酒醉漲人膽,還是早有齷蹉心思,此刻看著自己的眼神,如同風月場的常客一般,叫她渾身不舒服。
「相逢不如偶遇,不若夫人也到雅間一敘。」賈璉忽的湊近了些,低聲笑道,「听聞夫人聰慧能干,小小藥鋪也打點得風風火火的,只是,這世道,天災*的,指不定一個不慎,就血本無歸了不是?夫人的一番心血,怎能這般辜負了?不若你我把酒言歡,傾心談一談,說不準就有轉機了呢。」
眉山藥坊被人盯上的事,蘇雲岫早有耳聞,也早有猜想,卻不想竟被醉酒的賈璉一語道破了︰「花無百日紅,不知你賈府又能有幾日好?」若不是有胡彥青幫襯著,又有她多年經營的名望聲譽,指不準趁著她遠在京城,藥坊還真的出事了呢。听賈璉這一說,哪還不知,這事兒怕就是跟前這紈褲經手的,眼下,這胚居然又肖想起自個兒了,真真惡至極。
只是,怒到極致,蘇雲岫反而平靜下來,略略退後半步,揚眉一笑,道︰「怎的,莫不你璉二爺竟膽兒壯了?不再捧著你那如膠似花的太太了?」
提及王熙鳳,賈璉心里便有了幾分退意,看到蘇雲岫似笑非笑的模樣,被美人瞧不起,這等事璉二爺如何能忍?「夫人多慮了,不過是個娘兒們,有甚在意的?不過……」忽的拖長了音,臉上的調笑越甚了,「沒想到夫人竟這般關心小生呢,這倒叫小生著實受寵萬分啊。」
蘇雲岫斂了笑,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看在林如海的份上,我也要提醒貴府一句,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到時候,這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璉二爺還是多顧著點自個兒吧,別哪一天被人剪了這禍根兒。」看這輕車熟路的模樣,不知道禍害了多少良家女,要是真能一剪子下去就好了。
幾人都聚在樓梯口,自然引來圍觀之人。看到如此情形,哪還猜不透來龍去脈?眼下賈府氣盛,在座的認識賈璉的也不在少數,哪會不知這些個紈褲暗地里的勾當?只是,這年頭,又有幾個真正的義士敢站出來英雄救美的?不過是在心里搖頭嘆息,惜了這女子。
卻不想掌櫃的竟氣喘吁吁地跑來,連滿頭的汗也沒來及擦一把,又是作揖又是哈腰的︰「蘇夫人,今兒是小店招待不周,給您添麻煩了。還請隨小的這邊來。」回過頭,對著賈璉二人皺眉道,「兩位,咱這醉仙樓不是那些個地兒,若是兩位再鬧事,醉仙樓也不是誰都能鬧得了的。」
蘇雲岫眼底笑意漸濃,意味深長地看了掌櫃的一眼︰「不愧是醉仙樓。」她早就懷疑,這醉仙樓是水湛的產業,如此看來,即使不是他的,怕也是千絲萬縷剪不斷的糾葛了。
掌櫃的心里苦笑,這位兒是主子特意叮囑過要好生伺候的,眼下卻生這檔子事,不知主子會如何動怒呢,只盼著莫要牽連到他們這些苦哈哈的小嘍身上哪。
擦擦汗,剛一送走蘇雲岫,便急急地差人去稟告主子。
而這場醉仙樓的風波,便隨著掌櫃的介入,和蘇雲岫的離開,煙消雲散了。此刻雖不是飯點,樓里的客人也不算少,心里卻對這陌生又神秘的夫人多了幾分好奇。能讓醉仙樓出面把賈府壓下來的,也不是尋常之輩哪。有些個機靈的,更是暗暗打定了決心︰雖不至于交好,卻也不能隨意得罪。
而這般警醒震撼,在三日後更到達了頂峰。听說賈璉二人竟在風月場里遭了事,被人不知不覺地下了藥,旁的倒也無礙,這風流的本錢卻不怎麼好用了。
「經這一鬧,指不準多少人在編排我呢。」蘇雲岫無奈地揉著眉心,沒好氣地瞪了一眼坐在身邊的人,「我好不容易才得的名聲,就這麼被糟蹋了。」
「不過是些凡夫俗子的愚見罷了,你何必在意?」秦子浚笑著替她斟了盞茶,放進她的手里,笑得溫柔又平和,「多行不義必自斃,想來也是那賈璉夜路走多了,會攤上些什麼事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你不必放在心上。」
若說此事跟秦子浚無關,她是萬萬不信的,難得不雅地翻了個白眼,道︰「也不做得仔細著些,何必在這風口上呢。」不過賈璉遭了罪,她的心情還是十分輕松快意的。
若非如此,怎能警示那些個紈褲子弟不再生事?秦子浚在心里默默地想著,雖不曾言明,蘇雲岫哪猜不到那點子心思,如此維護,叫她又能說什麼?不過是嘴上埋怨幾句,便將話題扯到了眼下最要緊的事上,「澹寧報考這回的府試,這事你當真不知情?」
「連你這做娘的,他都瞞過了,又怎會告訴我?」秦子浚攤了攤手,便是知情,眼下也不能知情啊,看她擰著眉一臉不信的模樣,忙柔聲勸道,「澹寧又不是那輕率莽撞之人,既然他想下試,想來也有幾分成算,你不必太憂心。以他的才學,縱使不能替你爭一個小三元,但上榜應是無礙的。如今新皇初登基,正是百廢俱興之時,澹寧能趕上這一科,也是極好的。」
「若非如此,我能依著他?」蘇雲岫斜了他一眼,心里仍有幾分不渝,「只是,他若與我商議,難道我還能攔著他不讓?居然給我整出先斬後奏的戲碼,實在是……不像話極了。」一想到自己打小就孝順乖巧的兒子,竟背著自己偷偷報了名,還一副「我怕你不同意」的無辜樣兒,蘇雲岫就覺得氣不打一處來。
「你呀,莫再跟他置氣了。再過月余,就得入場了,你就讓他安心備考吧。」這對母子也委實有趣,一個明明心里早原諒了卻死 著不松口,另一個更是日日擔心著連溫習功課都有些神不思蜀的。想起那日,蘇軒偷偷找上自己,讓自己從中說和時愧疚又不安的模樣,秦子浚也惟有搖頭了。
蘇雲岫眉心微蹙,往廚房忙碌了好一會,才叫下人把吃食給蘇軒送去。一抬頭,瞧見秦子浚略帶戲謔的眼神,不由地臉一紅,啐道︰「有什麼好笑的,我又不是那不分輕重的,等他考完,再同他好好算賬。」
時間過得極快,好像不過是一眨眼的功夫,便到了下試的日子。
這一夜,蘇雲岫幾乎不曾睡著過,天還沒亮便起身替他收拾行裝。一如考場,便是三日,這筆墨紙硯,干糧點心,自是樣樣精心。甚至,還加了件披風,唯恐他挑燈夜戰著了涼。秦子浚也是天蒙蒙亮就趕來,同她一起細細地再檢查一番,又溫聲勉勵幾句,這才上了車,一起送蘇軒往貢院。
其余該說的,該提點的,秦子浚早就將心得盡數告訴了蘇軒,便是遠在江南的張老,得聞蘇軒此番下試,也特意修書一封勉勵教導了一番。此時,雖仍有些緊張,但蘇軒的精神卻極好,躊躇滿志地道︰「母親,您就在家里等著孩兒的佳音吧。孩兒今後定會給您掙一個誥命回來。」這些年,看多了母親的悲苦辛酸,若是他有功名在身,母親也不會這般辛勞了。正因如此,得此新皇恩科的良機,他怎能不搏一回?
「你啊,為娘只盼著你能一生順遂,平安喜。」知子莫若母,蘇軒的心思她怎會猜不到?此刻,听他這般言語,蘇雲岫也不免紅了眼圈,又怕遭了忌諱不吉利,連忙側過身,平復了心緒,方道,「越是緊要關頭,你就越要沉得住氣。入考場,考的是平日的積累,更是一顆平常心。若是一味求勝,反而落了下乘。」
蘇軒連忙應了︰「母親放心,孩兒還年輕,就算這科不中,也還有下一次。您不是說過,年少就是孩兒最大的本錢麼?」
「混說什麼?也不嫌不吉利。」哪有人在趕考路上還說這個的?
「兒子知道了。」蘇軒乖乖地應話,心里卻暖得厲害,母親素來不信鬼神,卻不想竟也有這般忌諱的時候。
如此心意,他怎能辜負?
馬車緩緩地停下。
貢院到了。
蘇軒站在院門口,回過頭,朝不遠處一臉擔憂關切的母親揚眉一笑,緩步踏進這魚躍龍門的地方︰母親,往後,便由孩兒來照顧你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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