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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一個上班族,早上起床已經是一件很憂愁的事了,但起床之後還要上班,實在是更憂愁。所以,羅銳每天早上都是有起床氣的,而且很嚴重。
這天早上,羅銳的起床氣分外嚴重,因為他家里那位不像女人的老媽又給他打電話了,里里外外把他訓了一頓,一直訓到半夜。這年頭打電話是一件稀罕事,郵電所才有的免費待遇,但被人電話里訓到半夜實在是叫人忍無可忍。偏偏羅銳還不能扔電話,否則他那老媽能從省會殺到這個窮鄉僻壤,二話不說就讓人把他拎回去。被訓到大半夜,氣得胃疼睡不著,感覺才睡了一會兒,院子里的狗不知道為什麼瘋叫了起來,羅銳是恨不得一把飛刀宰了算了。忍到早上七點,實在是睡不下去了,只能爬起來上班。
那臉色,嘖嘖,路過胖嬸的粉攤胖嬸差點不敢收他的錢,嚇得腿發軟。
等羅銳捧著一碗粉走到就在他宿舍隔壁的郵電所時,遠遠地就看到一個穿著瑤衣的少年坐在台階上。那少年穿的衣服分外的熟悉,衣角上洗不掉的白印熟悉得叫人恍惚。羅銳仿佛見到了四年前的周滿,如一管新生的蘆葦般青女敕欲滴,羅銳一陣恍惚,心中那個期待已久的期待終于得以實現。羅銳喃喃地叫道︰「阿滿……」
「羅銳!」少年抬起頭來,朝氣而稚氣的一張臉,俊秀非常,完全不是周滿的厚重英朗。「你終于……」
「你來干什麼?」羅銳積攢了一個晚上的怒氣騰的一下就爆了,更帶著點惱羞成怒。他手一甩,滾燙的米粉連著熱湯立刻灑了應非池一頭一臉。羅銳驕橫跋扈的性子全都被激發出來了,指著應非池罵道︰「你竟敢穿周滿的這件衣服?難道真的以為有周滿在我不敢動你?我告訴你,就算我現在弄斷你的手腳,周滿也不敢對我怎麼樣!你敢跟我示威?你再敢跟我示威看看?我分分鐘搞死你!」
「你……」應非池不料他的反應這麼大,他是築基期的修為,這點湯水的熱度當然傷不了他,與從前在閬風派所受的侮辱相比,這種程度也不算什麼。更何況他還要救周滿,沒什麼不能忍的。應非池的臉上的憤怒一閃而過,那句「你發生那麼瘋」就吞回了肚子,努力讓自己的語氣听起來更加恭順︰「你別生氣,我不是故意的,周滿出事了,我心里著急,你別介意。」
其實羅銳扔了東西吼完了,看著那小小瘦瘦白白細細的少年一頭湯水米粉狼狽不堪地站在那里,心里也有些愧疚,但他天生不知道什麼是道歉,所以也就沒說話了。他想到那天在灌江小學應非池對他耍心眼爭寵的事,心想︰他要是把那些米粉扔回來給我,我不躲就是了,也給他扔一頓。他要打我一拳,那也隨便。但沒想到的是應非池居然沒有回敬他,反而低聲下氣地跟他說話。而羅銳一听他話中的內容,什麼道歉什麼給他揍一頓都拋在腦後了。他一把揪住應非池的衣服,厲聲問道︰「周滿怎麼了?!」
「你等等,我們進去說。」應非池忍著脾氣給他揪著衣襟,好聲好氣的說︰「這事不方便給別人知道。」
羅銳二話不說拽著他就往自己的宿舍跑, 上了三樓,開門將人往屋子里一扔,又砰的一聲關上門問道︰「周滿怎麼了?」
「你先答應我,等下不管看到什麼,都不可以大驚小怪,否則的話……」應非池的眼神一沉,小小年紀,竟然像小野獸一樣凶狠,叫人心頭發抖。「你就是我殺的第一個生靈!」
羅銳被他的眼神震住,但他也個性要強,不肯表現出來,梗著脖子說︰「你這麼神秘干什麼?你有什麼事瞞著周滿怕他知道?」
我哪是怕他啊?我是怕你被嚇到給周滿招來麻煩,他現在已經夠麻煩的了。應非池望了他一眼,默然地將懷里的鏡子拿出來,讓鏡面對著羅銳,輕聲說︰「周滿,我到羅銳這里了。」
「嗯,到了就好。」周滿一直守在鏡子面前,听到他的聲音就把擔心放下了七分。他在鏡子里看到羅銳目瞪口呆得好像好日見鬼的神色,卻沒見到應非池的身影,邊問道︰「我的事不著急,你過來給我看看,羅銳欺負你沒有?」
「沒有。」應非池趕緊說,他實在不想讓周滿在這個時候還擔心,忙說︰「我……我餓了,我在吃東西,你跟羅銳說,我在旁邊听著。」
說著就望了羅銳一眼。
羅銳看他頂著一頭的湯湯水水說自己沒事,不由得生了「你就裝乖吧」的念頭,但他還沒有從鏡子里能跟周滿通話的震驚里緩過來,所以他也有點呆呆愣愣的,心思全不在應非池那里,只是結結巴巴地問︰「周滿……你……」
「怎麼做到的你就不用管了。」周滿的聲音一如既往地鎮定得冷漠,「羅銳,你幫我做一件事,當年的事就一筆勾銷,你我兩不相欠。」
「我們之間是表兄弟!怎麼可能兩不相欠?」羅銳握著拳頭大叫,「我絕不同意。」
「你不同意,我就會被警察抓走,一輩子身敗名裂。」周滿淡淡地說,「做與不做,都看你。」
「身敗名裂」四個字觸動了羅銳心底最深刻的記憶,他來不及多想其實他完全可以答應幫忙但不斷絕情義,心頭亂成一片,羅銳只能點頭︰「你說,只要我能做到的,要我的命也沒關系!」
「我要你的命做什麼?」周滿說,「你幫我把應非池送到市里這個地址。」他說著把一張紙展示給羅銳看,又說︰「非池,昨晚跟你說的,還記得嗎?」
應非池正在把他的長發弄干淨,羅銳這屋子里沒有能刻符咒的東西,他只好用凡人的方法慢慢清理。听到周滿的話,他一邊把糾結的長發梳開,一邊回答道︰「嗯,記得,你放心吧。」
周滿始終沒有見到他,只听到他的聲音,心中清楚應非池一定是出事了,大約是在羅銳處受了什麼侮辱,但不願他擔心,所以什麼都不說。一想到自己疼著愛著寵著的孩子受了委屈還要強忍著裝沒事,周滿的心就像刀割一樣,他忍著心痛說︰「記得就好,羅銳,你也看到了,非池不是這個時代的人,他對一切都不熟悉,他會怕車子和鳴笛。我說這些不是讓你嘲笑他輕視他,而是要你知道,我最寶貝的東西,我大半條命都交在你手上了,你要是還有一點良心,那就幫他照顧好他。他要是在你手上出了什麼事,哪怕是掉了一根毫毛,對我來說都是錐心的痛,明白了?」
他們兩個,一個為了對方能忍氣吞聲給他被燙粉潑了滿頭滿臉還好聲好氣,另一個為了讓自己照顧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永生都不願觸踫的舊傷疤。他們之間怎麼就成了這樣子呢?完全沒有別人加入的余地。
羅銳清楚地听到了自己失敗的聲音,但他不願在周滿面前表現出來,他不想周滿看不起他,只好點頭說︰「知道了,在你眼中我就是那麼壞的人?對一個沒見過世面的小孩子出手?」
周滿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溫和地說︰「非池,別怕。」
應非池梳頭的手一頓,鼻子就有點發酸︰「嗯。」
羅銳的心就像那風吹過層層的原野,曾經瘋狂燃燒過的灰燼,以為遇到風就能死灰復燃,但等風來的時候才知道,最後一點枯草,也已經被它糟蹋光了。現在等待它的,只有最無可奈何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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