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齊瀟懵懂記事時起,她的母親就少有露出笑容的時候。
她一出生父親便戰死沙場,她成為啟王一族最後的血脈,她和母親本該孤兒寡母相依為命,卻幸得隆恩被接入宮中,封為公主。
她在宮里身份特殊,連先帝慈祥模著她頭的時候,眼楮里都閃現著憐憫和防備。
啟王一族為大昱皇朝流盡最後一滴血,最終換不得帝王的信任。
或許幼年的齊瀟是愛笑的,模糊記憶中,有一次楚屏帶著她去街上游玩,她手里拿著糖畫騎在他脖子上,躍過人群看到一個人正讓一只猴子翻筋斗,表演到猴子把藝人嘴里的玉米搶走,她舌忝舌忝手里的糖畫,咯咯笑起來。
那個男人也爽朗的笑著,走回宮里的時候,他道︰「我家瀟兒想要什麼,舅舅便給你。」
沒想到,多年後男人把整個大昱江山給了她。
很長一段時間,楚欣梓時常坐在月下孤寂身影,哼著一首不知名的樂曲,齊瀟一直以為她是在想念從未見過面的父親。
曾經試圖逗楚欣梓開心,從宮女那學來翻花繩的把戲,努力翻了一個花瓶出來,以為可以逗樂楚欣梓,她只是淡淡一笑,眼里的目光始終有化不開的愁。
齊瀟似乎早已習慣楚欣梓拒人千里的性格,直到偶然一次,她隨楚欣梓前去景坤宮,坐了小片刻她就被侍女帶去花園里和齊玩耍,當時齊渃還只是步履蹣跚的幼童。
游玩到一半,齊瀟不慎摔倒手上蹭破了皮,侍女們大驚,從地上爬起來齊瀟第一反應便是跑去楚欣梓身邊,當時的她是想借此得到母親的關愛,但是進門,她看到楚欣梓與奚木瓊對坐在一張桌子前,含笑的交談。
這是齊瀟第一次見到楚欣梓如此溫柔的神情,一貫淡泊的表情此刻煥然出光,艷麗的紅唇哂笑的掩了嘴在聊天。
听到有人進來,楚欣梓微皺眉似是不悅被人打擾到,看到是齊瀟背了手站在門口,表情放松下來回到平時淡然的樣子。
「瀟兒。」楚欣梓正了正坐著的身姿,語氣有些嚴厲,「娘和你說過多少次,進門之前要先在門外通告一聲。」
「兒臣知錯了。」齊瀟低下頭。
「欣梓,你對瀟兒太嚴厲了。」說話的是奚木瓊,這位皇後對人寬容,善待與人,對下人說話都是和和氣氣掛著笑,「瀟兒怎麼不和兒玩了,是他欺負你了嗎。」
發現齊瀟身上沾了土,奚木瓊從椅子上站起來,走過去替她上下拍打了干淨道︰「玩的都是土,若是兒欺負你,定要和我說。」
齊瀟一個勁的搖頭,把手上的手掌藏在身後不讓她們看到,楚欣梓從椅子上站起來,扶了奚木瓊︰「剛身子好點就別亂動了,小孩子頑皮的很,回去我讓下人給她換一套便好了。」
奚木瓊拍了拍扶在自己左手腕上的手,笑了搖頭,楚欣梓眼里是道不盡的寵溺,連身為女兒的齊瀟都是從未見過的。
意識到齊瀟一直在旁邊看著,楚欣梓收斂了些,走到齊瀟身邊道︰「瀟兒是想回去了?」
點點頭,接著又搖頭,齊瀟抬頭看了眼楚欣梓,目光是溫柔但總缺了些情感︰「我只是有些餓,想來尋些吃的。」
楚欣梓從桌子上拿了幾塊核桃酥遞給齊瀟,剛要伸出接過去,忽然想到手掌上的傷痕,連忙退了一步搖頭道︰「太子還在等我捉迷藏呢,我還是不吃了。」
轉身跑出了房間,一路跑到蓮花池邊上,初夏的蓮花還只是在水面上鋪了一片片綠葉,找了一個離水面較近的岸邊,齊瀟蹲在池邊,用池水洗去手心上的泥土,蹭破的傷口已經是凝了血塊和泥土混在一起,用力搓洗手心疼痛讓齊瀟咬緊牙。
齊瀟不記得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不願與人親近,不再喜歡露出笑容,但是她記得,那天在蓮花池邊,她用力搓著自己的手分散心中的不安與恐懼,那個女人分享了她唯一親人的愛,而且,第六感告訴她,總有一天,楚欣梓會為奚木瓊拋下自己。
那天之後,齊瀟變得**,也變得和楚欣梓一樣冷漠,幼小的她只能靠如此給自己來帶一絲安全感。
後來,當楚欣梓用同樣溫柔的眼神看著齊渃的時候,齊瀟已可以淡然面對這一切。
齊渃,她的皇妹,一個愛笑的可愛黃毛丫頭,一笑就會揚起兩個梨渦,讓宮女太監們很是喜愛,有了一張和奚木瓊相似的面容和性格,但是每次兩人四目相匯,小丫頭都會眨眨她水汪汪的大眼楮,害怕似得躲到楚欣梓的懷里。
或許是環境所逼,年幼的齊瀟有了超越同齡人的成熟。她用淡眸冷冷的看著齊渃,看著奚木瓊,而自己則像是一個局外人。
在齊瀟七歲的時候,久病臥床的皇後賓天,一夜間楚欣梓變得更加冷漠。時常魂不守舍站在廊上,手中握著一支竹笛,遙遙望著一成不變的景色。
但是即便這樣,每當見到齊渃,楚欣梓總會露出溫煦的笑容,齊瀟知道,楚欣梓是努力在齊渃的身上尋找那個已逝去的人。
有一天楚屏怒氣沖沖的過來,齊瀟被支開在外面,過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里面發出楚屏的怒吼和陶瓷破碎的聲音,接著楚屏摔門而去。
走進屋里,地上是碎了一地的瓷瓶,楚欣梓毫無情緒的蹲在地上把瓷片一塊塊收拾起來,看到齊瀟站在門口,招呼著讓齊瀟走過來,將她摟在懷里,這是多年來楚欣梓少有展示出的溫柔,也是齊瀟最後一次感受到楚欣梓的溫柔。
她陪了齊瀟一整天,教她那首未名的曲子,將竹笛與玉佩交到齊瀟手里,然後說了很多很多話,記得最清楚的就是,楚欣梓反復道︰「瀟兒以後要乖,多听話。」
之後沒幾天,楚欣梓選擇了伴隨奚木瓊而去。
對于楚欣梓來說,這是最好也是最輕松的結局。對齊瀟來說,她失去了唯一的親人,披麻戴孝跪拜在靈堂守夜,齊瀟心中是有怨恨的。
她的母親,她最親近的人,最後的最後,毫不猶豫的選擇了那個女人。
前往疆駐守的楚屏,一接到楚欣梓歿的消息,日夜趕路回到京城,看到楚欣梓像是熟睡的躺在靈柩里,顫抖的觸模到冰冷的臉頰,一開始嚎天動地慢慢變為無聲的哽咽,他就那樣蜷縮在靈堂的地板上過了一夜,相反,作為變成孤兒的齊瀟,卻是冷冷的端坐在那。
第二日,楚屏滿眼通紅的走出靈堂。
之後,齊楔駕崩,端本宮失火太子葬身火海,楚屏把齊瀟推上帝王寶座。
殿下百官朝拜齊瀟的第一天,齊瀟竟然害怕的想要逃走,她不明白一直疼愛她的舅舅在為何像是變了一個人。
登上帝位,不止一次看到楚屏把存有二心的臣子拉出去砍首,一開始的憫動到後來的麻木,她不知不覺有了帝王應該有的城府和冷酷。
而楚欣梓唯一留給她的遺物,只是一支竹笛與玉佩,在剛繼位的前幾年,齊瀟常被噩夢困擾,流著血的臣子,傀儡的士兵。半夜里她緊緊握著那支竹笛,想象過去做了噩夢爬到楚欣梓懷里的時光,她渴望關愛卻無人能近,高處不勝寒,她注定要一個人去面對這一切。
之後,齊瀟修建齊楔陵墓,破天荒的把楚欣梓的陵墓遷到了齊楔陵墓的旁邊。入葬那天,齊瀟吹奏了一曲楚欣梓時常哼起的樂曲。
逐漸長大,齊瀟依舊無法諒解楚欣梓當初的選擇。為一個人死,拋棄親人而不顧。為何不另覓他人,為何要明知結局不會圓滿,仍舊一意孤行。
直到在梅花嶺遇見到了齊渃,當年的黃毛丫頭出落的楚楚動人,和奚木瓊一樣有讓人安心的笑容,像是周圍蘸著白雪的朵朵梅花。
為保她一命?或許根本只是為了穩固自己帝業,見到她對自己淡然微笑的時候,齊瀟竟然動搖了。
「你是否有恨朕?」
指尖溫柔的輕撫眉間,憶起多年前楚欣梓最後溫柔的懷抱,卻是更加的讓人安心。
她一生風雨飄渺寄人籬下,自幼雙親死于非命,即使貴為九五之尊,朝中暗濤洶涌讓她如履薄冰身不由己。
待在齊渃身邊是安逸的,放松的。她貪戀這樣的感覺,找了各種理由將她放置在身邊,一塊出游,一同用膳,解釋所謂情愛。
一直告誡自己不可步自己母親的後塵,十多年冷酷的心還是被齊渃慢慢融化。
天理難容的愛慕,注定無法善終戀情,齊瀟努力克制了內心的情感。
自古情最難自拔。
總算,齊瀟見識到了情蠱的厲害,理智讓她遠離,心忍不住想念,最後淪陷在一個吻之下。
放縱自己三月為期,這是齊瀟陷入溫柔鄉最後的防線,三月後,必將放手讓她遠嫁邦外。
她是女人,但也是個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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