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鬼的父母幾年前跑了,是挺可憐的,不過我勸你少同情心泛濫。他有心髒病,治不好的,領養回家簡直是個負擔,你有那麼多錢給他治病?」
「我是來打工搞清潔的,不是慈善機構的員工,憑什麼工作之外還得天天照顧他啊,又不是他媽!」
「只有這個?可我們想領養個健康的孩子……是的是的,我知道被遺棄的男孩多有身體上的疾病,但是心髒病也……算了,誰叫我老婆肚子不爭氣呢。」
「真是的,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死,你要我怎麼把他當親生兒子看!」
「那個小孩好怪哦,不上體育課也不跟我們一起玩,肯定有毛病,我們不要理他。」
「他為什麼不笑也不說話呢,不知道在想什麼,好可怕。」
「今天起,你不要念書了,去幫店里做事……工錢?我養你這麼多年你還跟我要錢,你這個不孝子!」
「對不起,謝謝你那麼喜歡我,可我真的不能跟你在一起,我爸不同意咱們的事。你知道的,他其實沒有壞心,只是擔心萬一你離我而去,留下我一個活在世界上沒個依靠。」
「……」
據說人在臨死前,腦內會回放自己的一生,這是瀕死體驗的一種,也叫走馬燈。
但何泉的半輩子實在沒什麼好回憶的。
他是棄兒,生下來就有心髒病,親生父母負擔不起高額醫療費,也可能是對手術成功率感到絕望。總之,他們拋棄了出生不到三個月的幼子。好在世上還有好心人,何泉在社會各界人士的幫助下,雖然滯留在醫院內,好歹吃穿不愁,醫生護士空了就教他讀書識字,疾病也得到控制。長到六歲,他被無法生育的夫婦收養,離開算是很幸福的醫院,嘗盡世間冷暖。
由于疾病,他無法像普通孩子一樣奔跑打鬧,總是小心翼翼,這種不像男孩子的舉動讓他被學校的同學孤立。
再接著奇跡出現了,努力了十年都沒有懷孕的養父母忽然得到上天賜予的最佳禮物,幾個月後生下一對龍鳳胎,有兒有女,又是親生的,何泉的處境變得異常尷尬。基于道德,養父母沒有遺棄他,不過也只是提供基本的生活和醫療所需,除此之外,愛和關懷一丁點也沒有。
察言觀色、少說多做、絕不頂嘴,這是年幼的何泉學到的生存法則。
現在回想起來,缺少同齡玩伴,沒有可以述說苦楚的朋友,童年記憶中除了圍繞在身邊的怪異的目光和消毒水氣味,就是冷漠的父母、嬌慣蠻橫的弟妹,以及疾病跟死亡。
何泉在很小的時候就知道自己和普通人不同,他是沒人要的孩子,沒有父母疼愛,還有病,又寄人籬下。這種情況下再不乖巧懂事,努力干活,那麼誰也不會在乎他的死活。所以他對養父母言听計從,做個百分之百听話、從不反抗的乖兒子。不但包攬所有的家務,而且刻苦讀書,用盡全力讓自己變得優秀,討人喜歡。可是最終,他必須按照養父母的希望,放棄念高中的機會到家里開的餐飲店幫忙,只為了給今後必定繼承家業的弟弟當墊腳石。
這一切不公平,卻只能表現得心甘情願。
可是這樣的人生,按照別人的希望按部就班地活著,一次又一次放棄自己的夢想,永遠為他人奔波勞碌,簡直了無生趣!
所以他在養父母去世後做的首件事,就是辭掉干了幾年的廚師工作,懷著哪怕只能再活三個月,也要精彩死去的心情飛向南美洲,去見識都市人終生都無法體驗的叢林生活和未知的世界。然而長途旅行並不順利,忽然出現的強烈氣流讓飛機頻繁顛簸,氣旋似艙內晃動得異常劇烈,所有乘客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當無法控制的墜落發生時,耳邊充斥著驚恐的尖叫,哽咽的祈禱,而何泉只是面無表情地想——還沒到亞馬遜就要死了啊……
接著他就昏過去了,但沒有氣絕身亡。
不知過了多久,帶著咸腥味的水打到臉上,何泉驚醒了。人還在座位上,不過飛機翻了個底朝天,他被安全帶綁著呈現大頭沖下沒掉下去的奇葩姿勢。
短暫的眩暈過後,他注意到機艙里全是水,眼到之處一片狼藉。水中漂浮著各種各樣的物體,當然還有尸體,看來絕大多數人都遇難了。他動了動胳膊,身體各處都在 作響,肌肉像過度勞累一般酸痛,但沒有明顯外傷,于是解開安全帶,開始尋找幸存者。
令人遺憾的是,他是這場事故唯一生還的人。
何泉從破損嚴重的機艙中順水游出,才發現四周是一片汪洋大海。
飛機破損得像塊垃圾站的廢鐵,前半段不翼而飛,剩下後半截的外殼沒有一處完好的地方,像經歷了巨大火災或雷擊一樣到處都是焦黑的痕跡,殘破不堪。他不知道什麼樣的沖撞能造成這樣的損壞,也不明白患有心髒病的自己為什麼能在災難中活下來,但很清楚大事不好了!
按照飛行航線,他們應該墜落在太平洋的某處,茫茫大海,如何才能獲救?
他爬上尾翼上休息了幾分鐘,檢查隨身攜帶的急救藥是否完好,然後花了五分鐘來想接下來怎麼辦。飛機之所以沒有沉沒,是因為其墜落在兩座島嶼中的淺灘地帶,這里水位只有五六米深,尚不能淹沒機體。位于左右兩邊的島嶼,一大一小,小的那個一目了然,大約兩個籃球場的面積,除了砂石什麼都沒有,大島嶼就真的很巨大了,藏在層層霧霾後,被看不到頭的森林覆蓋。
不能一直泡在水里,所以他決定選其中一個島嶼登陸。小島距離墜毀點只有四五十米,距離比大島近許多,視野開闊容易被救援人員發現,成了首選。
但不能空手游過去,必須帶上物資,最重要的是淡水、食物和求救設備。
名航飛機雖然沒有降落傘,但有救生艇和緊急救援包,座椅附近也配備有救生衣,應該還有無線電通訊和閃光類的信號裝置,他需要找到這些東西,不然很難支撐到不知何時才能找到他的救援人員趕來。
再次進入機艙,避開死者,他數次潛入水中。
雖然沒找到期待中的應急物資,但收集到不少救生衣。接著他又得到幾只漂浮在水面的皮箱,並扯下每個座位的私人窗簾,做成繩索把箱子固定在一起,再將救生衣綁在周圍,這樣,即使沒找到救生艇,這玩意也能代替小船幫他運送物資到島上。畢竟是有先天性心髒病的人,無法過度勞累,根本沒有足夠的體力往返陸地和墜落點幾次,所以必須把能利用的東西一次性帶走。
沒多久,他在後廚中找到一些瓶裝飲用水,食物倒是不少,但大多都被海水泡壞了,只有少部分帶密封包裝的副食品還能食用。不過廚房果然是好地方,簡單的烹飪器材都有,刀具雖然不夠齊全卻能派上大用場。最後他又不死心地饒到底倉找自己托運的行李,遺憾的是一無所獲。
就這樣,他帶著為數不多的物品,用廢棄的漂浮物做船槳,艱難地朝小島劃去。
可是劃船比何泉想象中的難多了,雜物組成的筏子根本不听指揮,又沒有風帆,浪一大就歪歪扭扭偏離了航線。眼看離小島越來越遠,他心里焦急萬分,可是又不肯丟下好不容易到手的資源游泳前進。于是出現被浪花打飛兩米,就奮力往前劃一米,然後再被浪花打飛幾米遠的可笑場景。
媽的,手臂酸痛到一向彬彬有禮的他在心里罵了句髒話。
「噗!」忽然,耳邊傳來憋不住的笑聲。
還有人活著?何泉驚喜萬分,連忙朝聲音的來源望去,沒想到和一條要灰不灰要白不白的大狗來了個四目相對!
狗用看傻逼的眼神瞟了他幾下,嘴角上揚,明顯是嘲笑的幅度,面部表情生動得根本不像低等動物。只見他前爪撲在一個半浮在水面的行李箱上,後腿賣力地劃水,大尾巴充當保持方向的梢,朝著小島,目標堅定一絲不苟奮力向前。
一陣風吹過,何泉又被打飛了兩米遠,被眼前一幕震驚的他,根本是楞在原地動憚不得,任憑浪花把他送到更遠的地方。
臥槽,那是狗?狗是怎麼在空難中活下來的,狗為什麼一臉暴漫的表情,這是鬧哪樣!
何泉覺得耳朵嗡嗡響了幾下,腦子里不知道哪個零件忽然不對勁了,只覺得堂堂一個四肢健全的男子漢怎麼能輸給四肢著地的生物,于是跳進水里,效仿狗的動作推著筏子向小島拼命地游。但他忽略了四個行李箱的重量跟十幾件救生衣帶來的助力,前進得比劃水更艱難,只能勉強保證不被沖走。
沒多久,狗把箱子推上岸,又跳進水里,歡快地朝出事飛機蹬腿。雖然狗刨姿勢有些不雅,可速度是真夠快的。不一會狗與何泉擦肩而過,又從鼻子發出不屑的嘲弄,好像在說——嘖嘖,傻逼了吧,動不了了吧,爺我不是那麼好學的!
這他母親的是什麼狗啊!
就在何泉費力朝小島移動時,狗又推著另一只箱子追上來了。這家伙的速度很快,動作完全不拖泥帶水,而且很輕松,不多時就奔向前方,這次,他連鄙視都懶得鄙視了,直接從某人身邊嘩啦啦地游過去。
何泉在海里泡了小半天,又被那表情動作都很賤的狗打擊得半死,覺得身體越來越軟,就在他打算放棄筏子游到島上時,老天爺終于賞臉,雲層翻滾,讓風改變了方向,朝著岸邊猛刮。浪花漸漸變大,終于連人帶筏子一起推到岸邊,等他精疲力盡地爬起來,把東西拖到不會卷走的安全位置,那只狗已經在整理自己的戰利品了。
對,你沒看錯,注意用詞——那只狗,整理,戰利品!
面對此情此景,一向嚴以律己,每天二十四小時都面癱的何泉徹底傻眼,嘴角抽搐,吧唧一下按了自己腦內的某個名為吐槽的開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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