準確點來說,沈何夕的處世觀點是由兩部分構成的。一部分是在她十七歲之前循規蹈矩的生活中學會的「有理說理,沒理也動嘴皮子」,結果後來她現這個世界上真的沒有那麼多講理的事兒,比如說,跟一個舉著農藥瓶兒的老頭兒她上哪說理去?
另一部分處世觀是她二十二歲之後混跡在由不同的廚房和廚師組成的江湖里慢慢形成或者說掘的。
在那樣的江湖里,本事最厲害的人才有話語權,因為他們面對的是無數人刁鑽的舌頭和腸胃,能調理了別人舌頭腸胃的人自然也有辦法像調理油鹽醬醋一樣調理自己的人際關系——這樣的調理就像做菜一樣最能看出人的最深層的面目。從這一點上來說,沈何夕頂著一張溫良賢淑的皮子在廚師界這樣的一個男性主導的世界里被人們稱為「人如其刀」,大概與她以暴制暴以力破強的本性是分不開的。
這樣的性格,沈何夕真的一點都不喜歡。
所以那個把徐寶林的肘關節拉開,在他的月復部擰出了十幾個處皮下出血,用腳踩住他踝關節要求他帶著自己去找徐漢生老爺子的人,她真的不認識。
看見徐漢生的一瞬間,沈何夕和蘇仟的眼淚都差點流了出來。
亂糟糟的草垛上,只有一個散著臭氣的白老人。老人干裂的嘴皮、瘦削蠟黃的臉、還有那些從他身上散出來的屎尿味,這些都說明了這位老人在這幾天里都經歷了什麼。
蘇仟也顧不上捂著鼻子了,她走上去熟練地對老人進行了初步的檢查,語氣安撫地對自己的好友說︰「能是重感冒加營養不良,沒有什麼大問題……不是已經打了急救電話麼,一會兒讓救護車直接接去醫院吧。」
趴在門口的徐寶林努力掙扎著要把自己蜷縮起來,那個女殺星看著自己的表情實在是太怕了,明明是什麼表情也沒有,他也隱隱約約地知道,對方是真的想要殺了自己,有這個心思,也有這個能力。
一直在門口看著他的壯漢踹了他一腳︰「老爺子的換洗衣服呢?給他把衣服換了,快點。」徐寶林顫抖著指了指另一個房間,被壯漢拎著過去找出了老爺子的衣服,又被逼著給他的親爹換上。
壯漢在亂糟糟的房間里翻了兩下,除了房產證戶口本之類的,還現了兩千塊的現金,他把這些都給了蘇仟。
沈何夕沉默著,蘇仟也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壯漢狠狠地呸了徐寶林一口︰
「你小子行啊?我一輩子沒見著這麼禽獸的,這是你親爹吧?如果我們不來這個老爺子再換衣服就得上壽衣了吧?你怎麼就這麼喪呢?」
徐寶林沒有說話,他趁著他父親生病燒的時候把老父親偷偷弄到這里,起初是好言相勸,但是被罵了兩次之後,他就每天只給自己的父親一頓水一頓飯,除了怕他有力氣逃跑之外,也就是想逼著他趕緊把湯方交出來。他從小不喜歡學廚藝,是又不知道自己能干什麼,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他就滿腦子只想著老爺子去了他就能把湯方賣了換錢去過好日子,這種想法在他年輕的時候被他當成了「中了邪的念頭」,是偏偏他就中了邪一樣地把這個念頭記在了心里。就算是成家了,這些年他還總是不如意,做湯手藝不好被老爺子罵,不讓兒子學廚藝讓老爺子罵,想在家里開個麻將館創收被老爺子連罵帶打。漸漸地,那種等著老頭去世就過好日子的想法就變成了只要老頭還活著他就過不上好日子——有了這種怕的念頭,他也不再把自己的「惡」當成是中了邪。人們都這樣,當他們給自己找到了一個借口或者理由,他們的底線就以無限地降低,因為錯的是別人,他們自己是被逼的。
徐寶林覺得自己就是被自己的爹逼成這樣的。
去年來的沈何朝祖孫兩個更是讓他充滿了危機感,老爺子把方子交給了外人卻還是沒交給他,他以對著沈何朝那個啞巴和顏悅色對著自己就永遠都是不滿意。一開始不過是夫妻間的幾句帶著擔憂的嘀咕,等到過完年,老爺子不再在乎他是不是做湯了是不是管店了的時候,他突然現自己一直隱隱害怕著的事生了——他爹不會把他期待著的通往好生活的湯方子交給他了。
老爺子已經有了一個滿意的傳人,又怎麼還會去在乎他呢?想明白這點之後,他覺得自己只能用最直接的方法獲得自己應得的。
所以就有了現在的這一幕,他用自己沾濕了的衣服擦拭著自己老父親身上的屎尿,身上臉上無一處不疼,在看見老爺子無力的手腳和一直緊閉的雙眼的時候,他的大腦里一片空白,什麼都沒辦法去思考了。
沈何夕一直不說話,她盯著徐寶樹,不明白世界上為什麼會有這樣的人,能夠為了錢泯滅良心對著自己的親生父親下手。前世自己听到的種種傳聞不過換來她的一聲唏噓,真正看到這一幕的時候,她覺得自己的憤怒和惶恐要讓她整個人都難以承受了。
「他是你的父親,你們兩個相依為命了那麼多年,為什麼你會對他做出這種事?」你知不知道你生生逼死了他?你知不知道這樣的生活你的父親並不是第一次經歷?你知不知道上一次這麼對待他的人把他當成了漢奸的兒子,但是現在你就是他的兒子?你把你的父親當成了什麼?
蘇仟拍了拍沈何夕的手臂︰「這種行為是犯罪,干脆報警吧。」
女孩兒輕輕搖了搖頭︰「徐大師他們這種人,寧肯死了也不會讓自己丟了自己的那副架子,判定虐待罪需要把全身檢查的信息作為證據,眾目睽睽之下讓別人知道自己有多慘……他怎麼能呢。」
一邊的壯漢嘆了口氣,恨恨地說︰「便宜了這個混蛋了。」
听見這句話,蘇大女神輕輕笑了一下,便宜了他?這個漢子真是太甜了。
救護車來的很快,听見救護車的響聲,徐寶林扔了手上的東西就要往外跑,被沈何夕一腳踢到了牆角爬也爬不起來了。
她自己走過去把穿戴好了的徐老爺子背起來,老人很輕,一直昏睡著,這些天他受到的折磨讓他無論是在兒子被打的時候還是自己被擦洗的時候都沒有辦法醒來。
蘇仟拉過一邊的壯漢交代了幾句,把剛剛壯漢給自己的兩千塊錢塞給了他,自己也跟上了沈何夕的步伐往門外走去。
漢子看著兩個女孩兒的背影,忍不住打了個冷戰,這倆人,怎麼一個狠一個壞呢?
救護車漸漸走遠,壯實的魯地漢子把柴房的門鎖上,里面關著只能在牆角□□的徐寶林。
他走回麻將館,里面的幾個人正想著法子要解開自己手上的繩子,壯漢把從徐寶林身上搜出來的鑰匙扔到了他們腳邊,還有一小匝票子。
「徐寶林那貨忒不是東西,把他得了重病的親爹鎖在柴房里要活活餓死,我們急著救人,下手狠了點,見諒見諒啊。」
他還是一副帶著墨鏡搭配狗屎金鏈子的造型,搭配著虎背熊腰的體格,讓那些人深刻地體會到了他的「歉意」。
「這點錢是醫藥費,順便那個徐寶林現在在前面那個胡同槐樹下面的那個院子的柴房里,也交給你們了。」
嗯?徐寶林也交給我們?這是什麼意思?
一群賭棍面面相覷,不知道這個葫蘆里賣著什麼藥。
壯漢也不再解釋,扭頭就往外面走,走到門口,他也特別壞心地補充了一句︰「人渣的名也叫人命,弄出了人命就犯法了。」
他走了,賭棍們保持著小鴨子蹲地的造型盯著地上的兩千塊錢,有腦子靈活的已經反應過來了︰「不是因為徐寶林那個嗶……咱們怎麼會挨這一頓揍?」
「都怪他個嗶……,等著解了套,咱們去打他丫的!」
幾個人一想,這個徐寶林一向出手也闊綽,這幾位也是大方的主兒,說不定還能從徐寶林那里再刮一層皮。
醫生的診斷結果和蘇仟差不多,重感冒導致了呼吸道感染加上營養不良,身上還有幾處外傷,老人受過重創的腿部這幾天又淋了雨所以暫時喪失了行走能力。
「如果再淋一場雨,老爺子的身體狀況來看,那就真的抗不過來了。」
徐漢生緩緩睜開眼,白花花的天花板上有一盞燈,是小刀跟他吹噓過的日光燈。
兩個守了他半天的女孩兒看見他醒了都走了過來。
「徐爺爺,我是沈何夕,沈何朝是我的哥哥,我的爺爺聯系不上您一直挺惦記的,所以派我來看看。」
另一邊漂亮的女娃子揮了揮手︰「徐爺爺您好,我是蘇仟。」
大朝的妹妹,那就是小刀的孫女了?
老人動了動手,輕輕揮了兩下︰「我是徐漢生,真是麻煩你們……兩個小姑娘了。」
沈何夕的手邊有一個飯盒,剛剛她找了一家飯館借了廚房炖了一份雞茸小米粥,雞茸是用雞腿肉剁的很細膩輕輕腌漬了一下,小米就是金燦燦的小米,粥炖的很爛,散著香氣。
徐漢生堅持要自己喝,他坐了起來,像是當初一聲爆喝從廚房里走出來一樣地氣勢十足,像是看著沈何朝端出 肝尖一樣的故作淡定。
是無論是見慣了風雨的沈何夕還是來歷不明的蘇仟,她們都看的出來,這個老人的心里,真的是有什麼東西,徹徹底底地碎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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