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一夜暴雨之後的天,終于仿佛是卸下了負擔,展露了些許的柔光。
城樓上,看著城下金戈鐵馬,列隊齊整的五萬大軍,正在準備著出征前的最後一次閱兵。
尊王龍袍在身,負手靜立城上,看著那雨過的天空下黃沙輕揚,五萬精兵整裝待,一時之間,恍若整個天下,都盡在眼中。
身後,鎧甲在身的龍清越踏著沉穩的腳步上了亭中,一身銀色戎裝,鎧甲錚錚,恍若映著這世間最幻美的光澤。
他以一頂玉冠束起了三千青絲,不復當日溫雅的模樣,今日的他竟是如此英姿颯爽,尊王回了身去,看著拜下在自己面前的龍清越,一時間,也恍若看見了年少時的自己。
那樣英姿勃勃,覆手翻雲之間盡是指點天下的魄力。
一旁的李公公端來了壯行的酒,最上好的陳釀,傾注于酒杯之中,酒香四溢。
來,朕,敬你一杯。尊王伸手執起酒杯,一時間,深邃的眸子映著面前的龍清越,愈是轉深,無法看透。
龍清越也拿過了酒杯,他並沒有說話,仰頭,便是一飲而盡。
烈酒入喉,就恍若是一把小小的火,從他的口中,一直一直燒到了心里。
他知道,今日這一去,他日再回都城,不是已白骨錚錚,就是已顛覆天下。
只是事已至此,他反倒是靜了心。有些事縱使想要躲,卻也總無法躲了一世,既然命定如此,那麼他,只管是迎著這樣的命途,逆行而去便是了。
宮中。
一襲青紗靜立在宮廷最高的縴羽台上,向著五萬大軍即將離去的方向靜靜地望著。
只是這宮牆深深,所有的一切,都被埋葬在了這一層一層讓人無法喘息也無法逃月兌的宮牆里了。
他,怕是已經走了吧。
就如同當年匆匆的一別,刻在彼此心窩里那就再也無法愈合的傷口,這樣滴滴答答地流著血。
已經入了冬麼。不知道那密州的冬天,是不是也和這深宮里的一樣,那麼冷,那麼冷。
茗若靜靜地站在那里,听任耳畔有些肆虐的風將她的長如數吹起,卻一時之間,不知道是不是冷得透徹了,她竟是覺得自己沒有更多的感覺。
一晃三年。只是這三年,卻已是萬事成空。
不知道如今的她究竟是為了什麼而一直這樣堅持著,只是……她忽然地仰面望著天際,那無邊無際的天空里,陽光正是清婉明亮,只是從此,江山萬里,就再無歸途了。
不遠處一個小小的身影正在庭院里嬉鬧著,女乃娘跟在他的身後,不時地喚著他慢一些。
那正是七皇子。只是尚且年幼,他又怎麼能體會得到萬軍齊,那樣的豪情,卻是那樣的無奈何。
茗若將視線停留在那個小小的身影上,此時他正在拾起湖邊的一塊青色石子,然後用力投擲向了湖心。
一時間濺起了水波,一層層蕩漾開去,而那煙波,也就仿佛入了心。
他拍著小手嘻嘻哈哈地叫著,蹦蹦跳跳,踩著一方玄武岩,似乎那湖中濺起的水波讓他很是新奇。他復又拾起一塊石子,又投入了湖中,這樣反反復復著。
只是那一聲聲石子落入湖中的聲響,那一朵朵濺起的水花,那一層層蕩漾開去的波紋……卻為何竟是這樣,宛如在她的心里,也就這樣一次,一次地投下了漣漪。
不是早已心如止水麼。怎麼時至今日,卻竟還是拜托不了這前塵往事。
自那七皇子不遠處的長廊上,一襲明麗的錦繡長裙正在兩個宮女的陪伴下,身姿裊裊的走來。
那正是莊妃。二皇子和七皇子的生母。只是今日的她,仍是梳著靈蛇髻,配著華貴的首飾,眉眼彎彎,似媚如流,竟是看不到分毫自己的兒子將要離宮的惆悵。
母後!湖邊的七皇子一回頭看見了她,歡跳著張開雙臂向著她奔了過去。
她就俯來,也張起了雙臂,隨著那小小的身子躍入懷中,就順勢用力地一把抱住了他。那一瞬,她的臉上,洋溢著的笑容,是和暖的,慈愛的,也是自然的。
隔了太遠,茗若听不見他們究竟在說什麼。只是這樣遠遠地看著,看著那莊妃抱著七皇子,宛如一副溢滿慈愛的畫。
他們……那個即將在今日遠行的少年,那個或許是永遠也不會再回來的少年,真的,和他們有血緣的關系麼。
為何他們的臉上,卻沒有分毫的惆悵,連一點點,也沒有。
忽然之間,腦海中飄過的是一年之前入宮之時,坐在馬車里,听著對座的人說話的場面。
這皇宮,什麼都有,唯一沒有的,就是情。不論是愛情,友情,甚至親情,全都不堪一擊。
而時至今日,茗若才終于深深地懂得了這句話的含義。
那自幼不被尊王所寵愛的二皇子,那為了不讓他再威脅到朝政所使用的一切計謀……
視線里,不知就是什麼有些迷蒙了畫面。她忽然地揚起唇角,微微苦笑。是呵,自己的月復中也尚且還有著一個小生命,只是這皇宮,怕真的不是他該來的地方。
驀然的她轉了身,就這樣徑自地離去,再也不去看眼前任何的畫面。
踏入若黛殿的時候,葉嬤嬤正急急地迎了出來,方才起身時就不見了娘娘,正是慌得不知該如何是好。
茗若卻就是這樣一直走入了房內,並沒有說任何的一句話。
房門合上,葉嬤嬤以為她身子不適,慌慌張張地命宮女取來毯子要扶她休息,她一伸手,卻是示意所有人都退下。
嬤嬤。茗若開了口,一直柔軟溫和的聲音里,第一次透著這樣的寂寥,本宮這個孩子,不以,不要了。
不要了?!葉嬤嬤一听當即慌了神,以為自己听錯了,娘娘這……
反正也無法給他什麼,也是徒增了痛苦,與其如此,還不如……茗若並未理會葉嬤嬤的驚惶,只是一步步,到了窗前,視線投向了遙遠的天際,不再說話。也不知,到底在想些什麼。
葉嬤嬤卻慌忙跪了下來,娘娘怎麼會無法給予呢,如今這後宮之中,皇上最寵的就是娘娘了……
最寵?怕是連那個帝王也不知道吧,他的寵愛,才是她一切痛苦的來源。
忽然之間,她卻也不再多說,只是淡淡的一句,嬤嬤下去吧,本宮,想一個人靜一靜。
娘娘……下去吧。茗若在葉嬤嬤的話還未出口的時候便是打斷了她。
她素來很少這樣**地去打斷別人的話,只是今日,她自己都感覺,自己已經不像是自己了。
不,其實確然來說,她,真的已經不是當時的那個她了。
浮生若夢。如今的誰,還是和當年的一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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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來的時候,一切恍然若夢。
俊秀的眉輕輕一蹙,卻听得了耳畔傳來晚晴的聲音,殿下,你醒了,感覺好些了麼……
清朔屈臂支起了身子,額前溫熱的帕子掉落下來,他抬手一接,掌心里,那溫熱就滲透了進去。
昨夜……恍然之中他似乎覺得自己抱著一個溫軟卻微涼的身子,她似乎也就一直一直地在掉眼淚,雖然她不說話,他卻深深地,能感覺到了她的悲傷。
只是……為何一切卻都如此的不真實。
我,怎麼了?他仍是微微攏著眉,看著晚晴的時候,那雙明亮如星辰的眸子里,依然透著些許的蒙蒙。
殿下昨夜在庭院里淋雨,誰勸都不听,後來就了高熱……晚晴看著他,語氣之間掩不住絲絲的擔憂。
雨……驀然之間,那樣萬箭穿心的疼痛感復又襲擊了身體。那一顆顆急促的,冰冷的雨珠打在身上,讓他甚至無法喘息。
只是就在這一刻,他便是抬手掀了被子就要下床來。
天吶,他竟然這樣睡了一夜。昨夜的她,不知道究竟受了怎樣的苦,而他卻,不在她的身邊……
殿下!晚晴沒想到此刻他會這樣貿然地起了身來,慌忙伸手去扶,正扶住了他咳嗽著傾向前的身子。
清朔抬手捂住嘴低低一咳,卻是伸手推開了晚晴,隨即便向著外間而去。
晚晴無法,知道自己無法攔住他。慌忙地伸手扯下掛在床邊的披風,腳步匆匆地跟了上去。
昕宛正端著一盆清水起身想要去換,忽然之間一個雪白色的身影闖入,她措手不及,那一盆水傾覆,灑了一地。
而當她看清了來人,更是立即跪倒了下去,殿,殿下……
清朔卻未曾看了她一眼,徑自抬手掀了珠簾,入了廂房之內。
床榻上的女子,蹙著淡淡的眉,依然在沉睡。
許是失血過多,又或者是承受了過多的壓力,就繃斷了弦,此時的她,竟看起來是那樣的蒼白脆弱,宛若一個琉璃做成的女圭女圭,也仿佛一踫,就會支離破碎。
清朔看著她,卻竟然就是那樣看著,恍然之中他已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麼。
他伸手向她,似乎想要去觸踫,但那指尖卻只停留在離她側臉不到一分的地方,就那樣生生地停住了。
他竟然……不敢去觸踫她。
恍然間她竟覺得她真的就要化為了一抹煙塵,真的就要在他這樣輕輕一踫之後,就飄散了,就再也抓不住了。
多麼笑。曾經他還以為自己真的什麼都不怕。卻不曾想,竟是這樣的害怕失去一樣東西。
昨夜夢里的畫面,那個身披鳳袍踏著流金台階放肆大笑的女子,還有在縴羽台上縱身一躍的女子……一切驟然交疊,不停在他的心里無限制地擴大擴大,恣意著張揚。
驀然之間,竟是猛烈的寒意擒住了他的心口。他不住地咳嗽。視線卻依然停留在她的身上。
殿下……晚晴慌忙上前,想要將手中的披風披上了他的身子,眉眼之間寫滿了憂慮。
然而他卻仿佛看到了她的動作那樣忽然地抬手,直直地擋開了那條披風。
你們,下去吧。他開口,一時之間那聲音竟飄渺地好似遙遠的天際落下來,卻又是這樣的寂寥。
晚晴和昕宛對視一眼,不敢再多說任何的一個字,縱使再憂心,也只得拜退。
周遭的一切都安靜了下來。只剩下香爐里草藥燃燒時,出輕輕的嗶啵聲。
綾兒……他看著她,指尖終是輕輕地覆上了她的面容,也就這樣靜靜地問著,你究竟,是誰呢……
為何此時此刻看著她痛,他所曾經許下的一切堅持,都化為了灰燼。
床榻上,沐綾恍然中感覺到身旁有人,只是意識一直都在漂浮,她好累,累的睜不開雙眼,甚至累的無力去支撐自己的意識來保持清醒。
迷迷糊糊地她似乎听到耳畔有人在說話,那聲音如此好听,宛若傾瀉的清泉,就能洗去她的悲傷一樣。
恍然間她听見了一個聲音在喃念著對不起,但竟是恍若隔世,她用力的想要去听,卻越是這樣,就越是感覺自己沉入到了一個無邊無際的夢靨里。
與此同時。一輛馬車正等在西華門外。
一襲藍青色長裙的女子正要掀了簾子踏上馬車,身後的巷中,忽然傳來了一個宮女的聲音。小姐,小姐留步……
那是……秦阡雪觸踫到了簾子的手忽地就是一頓,隨而認出了那是朝鳳宮中宮女如詩的聲音,心下忽然微微一緊。
當她回了身去,卻見一身素白色宮裙的如詩跪在了自己的身前,小姐,娘娘請小姐回朝鳳宮。
驀然之間她的身子就是一顫。血色很淡的小臉愈是蒼白。
看來有些事,恐怕生了,就真的不能再抹去了。
她似乎能猜到姑母為何這樣匆匆派人前來阻攔她,但是無論如何……她狠了狠心,還是決定隨著如詩回了朝鳳宮。
殿內。
身披五色彩繡鳳袍的皇後正坐在軟座上,辛嬤嬤正遞過一杯清茶,看著皇後眉宇之間透出絲絲的焦慮和慍怒,她也不敢多說什麼。
藍青色長裙的秦阡雪,此時已回了朝鳳宮,她垂著頭走入大殿,到了皇後的身前,跪了下來。
姑母。她輕輕開口,那聲音里透著的,卻是讓人猜不透的情緒。
你還願,叫我一聲姑母?軟座上皇後戴著五色蔻丹的手忽然微微抓緊扶手,一雙丹鳳眼直直地看著她。
阡雪惶恐。她愈是垂了眸子,聲音清清婉婉,不知為何惹得姑母生氣……
不知為何?皇後忽地一拍扶手起了身來,一步踏向了她,語氣里難掩了慍意,你倒是說說看,如若不是這樣問你,昨夜之事,你究竟打算瞞到幾時?
昨夜之事……秦阡雪身子驀然微微一僵。是呵,她早該想到的,這六宮之中,還有什麼事能瞞得了這鳳座上的女子。
更何況,這一切不都正是所有的人,所希望看到的麼。
她和太子終是有了肌膚之親,也終是以名正言順地嫁入王室,甚至只要她願意,面前的這個女子甚至以給她爭來嫡妃的位子……
但是為什麼……她竟然害怕去想這一切。
姑母……她不知道自己究竟還以說什麼。如今她的名節都已不在,似乎所有的堅持,也就都土崩瓦解了。
罷了罷了,這件事,本宮會替你解決。皇後見了她眉眼之間微微的哀傷,眉頭一蹙,隨而只是一擺手,嬤嬤,帶阡雪回房休息,沒有本宮的命令,不許出宮。
所以,所以一切就真的只能這樣麼……
秦阡雪看著鋪陳以絨毯的地面,視線之間忽然閃著昨夜的畫面。
他溫暖的鼻息就在耳畔,他溫軟的指尖滑過她的臉頰,她的身體。恍惚之中一切都像是在雲端,然而當他終是摟著她沉沉睡去,她如此疲憊,卻又是如此清醒。
披了衣,她悄然離開。踏著雨霧離開了紫微院。不知為何當終究得到了這一切,她竟是那樣的害怕和恍惚。
擔憂著原本還能這樣靜靜地看著他,從此以後就失去了機會,也無限制的想著,提醒著自己,無論他的懷抱有多溫暖,無論他的吻有多深情。
她,不過是個替身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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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妃流產的消息,一時間傳遍了宮廷。
每日,紫微院中來往穿行的,都是行色匆匆的太醫,各種珍奇藥物也不斷送入。
但時間已經過了五日。沐綾始終這樣昏昏沉沉地睡著,似乎已是不願醒來。
兜兜轉轉的夢里,她腦海中皇後那樣怒聲的一字一句竟然淡了,浮現在眼前的,是那漫天桃花飛雨中,明黃色袍子的少年靜立階前,含笑看著她起舞的畫面。
還有那一夜在落敗的月吟坊里,再次相識的畫面,他伸手向她,眉眼深深,浩若星辰。他說這一生再也不會放開她的手。
甚至她還清楚的記得滿城紅妝的那一日,他攜著她的手看著縴羽台上望去的整個宮廷,他說,這江山,這滿城的風華,都會給她。
是為何,一切的畫面,卻都已變了味。
昕宛紅著雙眼坐在她的床榻邊,看著自己的主子愈是蒼白消瘦的面容,就忍不住要掉下了眼淚來。
早知道這宮中深如汪洋,卻不曾想,只是這短短的時日,她卻竟已是受了這許多的苦。
娘娘,醒來好不好,別再睡了……她伸手替床上的女子拂開額前的,聲音輕輕地纏著傷痛,和淡淡的絕望。
若是早知事情會變成這樣,當日在選秀宮中,她就不該這樣日求夜想,想著要讓自己的主子和太子殿下見面……
睡夢之中,沐綾竟是分毫不覺得疼痛,恍若整個身體,都是這樣輕盈的。
她隱隱約約听見了昕宛低低的聲音,好想讓她別擔心,別難過,因為昕宛,大概真的是這深宮之中,唯一真心對待她的人。
如若說此時還有些許不舍的話,真的不知道,是不是就只有昕宛……
恍恍惚惚的也已不知道究竟是過了多少時間,等她再一次恢復了一些意識的時候,已然是深夜。
窗開著,灑入房中的是無限清麗明亮的月色,晚風輕輕吹拂著床邊的紗簾,竟不是覺得寒冷,反而透著絲絲清涼,恍若帶走了周遭沉悶的氣息,讓整個身體,也舒服了起來。
一直陪著她的昕宛此時已然累得趴在不遠處的案上睡著了,面前的香爐里升起了藥香,她的手中,甚至還握著一株草藥。
沐綾秀眉輕輕一斂,想要動身,卻現自己這幾日一直昏昏沉沉,竟是沒了分毫的力氣。
忽然,一個黑影自窗口掠了進來,帶來一陣風吹熄了桌上的紅燭。
那人影動作輕得悄無聲息,只在她還未反應過來的時候就已然到了她的床榻邊。
她在黑暗中努力努力的想要去看清這個人,卻映著不明朗的月光,他只是一個淡淡的輪廓。而那人似乎感覺到了她此時無法動彈,便是伸手過來,扶起了她的身子。
他的手臂如此溫暖有力,透著絲絲讓她無限安心的淺淡氣息。
他扶起了她,卻現她虛軟的身子根本無力去支撐,于是略略一頓,他側身坐在了床榻邊,將她的身子攬入了懷中。這一刻,她才相信,這個人,不是自己的夢境。
她努力地伸手想要去觸踫他的臉,想要知道他究竟是誰。然而卻使不出任何的力氣,指尖只是輕顫著,卻也無法動彈。
而他似乎就已看透了此刻她的窘境。伸手,覆蓋上了她微涼的小手。
那一刻,他溫暖而干燥的掌心,那透過皮膚就滲透入身體的溫暖,一直一直,到了心底。
她真的好想問他究竟是誰,為什麼此刻靠在他的懷中,所有的一切酸澀都如同心底涌來一般地不真實。
淚珠一顆顆地砸下來,或許是黑夜讓她肆無忌憚吧,所有的疼痛都化為了此刻的淚,她輕輕咬唇,听任自己的淚珠這樣瘋狂地打下來,染濕了自己的衣,也染濕了他胸口的衣。
那人影卻只是微微一頓,沒有說話去安撫,只是抬手輕輕地拍著她縴瘦的背,任她哭盡了眼淚。
終于,她哭累了。漸漸地安靜了下去,眼簾很重,但她隱約之中,感覺是如此安心。
雖然不知道他究竟是誰,但是仿佛這個懷抱,就已經足夠來保護她,足夠去隔絕那一切的悲傷,讓她真正地得以安睡。
就在沉沉睡去的一刻,她下意識地反握緊了那人的手,像是確定他不會離開,隨而,才放心地睡去了。
許久,他就這樣抱著她許久。直到確認她已安睡,他才終是小心地將她的身子放回了床榻上。也將自己的手,從她的手中抽離了出來。
月光盈盈,映著她的容顏如此幻美。那一刻他努力的忍住了伸手去替她擦去眼角依然輕閃的淚珠,只是替她掖好了被,便起身,再也不回頭的離開了房間。
明月成玨。宛如清水一般灑下來,就把這世間的一切,都照得清清涼涼。
第二日的清早,沐綾便醒來了。
她听著耳畔昕宛帶著哭腔又驚喜地喚著太醫,有些恍惚地轉了頭去,正看到一屋子的太醫,宮女,嬤嬤們慌亂的樣子。
娘娘,你終于醒了……昕宛跪坐在她的床榻邊,忍不住抹淚。
然而看著昕宛,她竟覺得一切都恍如隔世,只是輕輕蹙眉,我,睡了很久?
是啊娘娘,你睡了六天了,一直都不醒,真的嚇死奴婢了……
六天?她竟已睡了整整六天?……沐綾有些愕然,怔怔地看著太醫上前來把脈,然後說了一些什麼,只是她的腦子里像是糊涂了一般,竟然一個字也沒有听見。
隨著陳公公一聲太子殿下駕到,一抹明黃色的身影當即闖入了房內。
一時間滿屋子的人都跪了下來,然而清朔卻對眼前的一切恍然不覺,他只來到了床邊,看著床榻上那雖仍是蒼白縴瘦,那雙瞳卻依然是這樣明晰地模樣,忽然間心下便是輕輕一顫。
他伸手去握住了她的手,輕輕喚了她一句,綾兒……
那溫暖的觸覺忽然隨著肌膚滲入心底,也就將昨夜那恍恍惚惚宛如夢境的一幕扯了回來。
那個人,那個抱著她久久沒有言語,卻當她縱情哭泣的時候會輕輕拍著她的背,無聲無息地勸慰著她的人,那個人,就是他麼……
卻只是一瞬的失神,腦海中那字字句句刺痛了身體的話又再度浮現了上來,她身子一怔,也想著自己月復中那個還未出世就已夭折的孩子,驀然的,就將自己的手從他的手心里抽了出來。
她別過臉,闔上雙眸不去看他。輕輕抿起了沒有血色的雙唇,那樣決然。
綾兒……他喚她,第一次他感覺自己是如此卑微,是如此無力地,去解釋一件事。
這世間的事,從來都是在他的掌控之中。卻未曾想過,自從她再度闖入他生命的那一刻起,一切都亂了,全都亂了套。
殿下請回吧。臣妾病容丑陋,不敢接駕……她悠悠地開口,那聲音決絕地恍然不在人間。
跪了一地的宮女太醫都不禁有些愣。
清朔看著她,眸色轉深,那一刻卻在所有情緒轉歸入眼底的剎那,某種強烈的情感竟是這樣瑩瑩閃閃了起來。
只是還未等他開了口,一個人影此時掀了珠簾走入廂房內。
竟赫然是一身雪白的南宮睿。他以一頂白玉冠束著一頭長,面容依然干淨明晰,似乎對眼前這樣詭秘的氛圍,絲毫不覺。
婢女芊澤跟在他的身旁,提著一個紫檀木的藥箱。
臣參見太子殿下,參見太子妃娘娘。他微微躬身行禮,舉止淡然卻又透著一絲讓人難以捉模的冷冽。
清朔看著他,抿起的唇呈了一條直線。那一對狹長的鳳眸看著面前的他,卻並沒有說話。
娘娘,臣請脈。南宮睿微微抬起下頜,明眸之中顯得高深莫測,只是這一句,卻是對著床榻上的女子說的。
沐綾側過頭去看著他,衣衫白淨,宛如冬日白雪。一時之間,她竟也弄不明白他的意思。
然而清朔卻忽然地起了身來,一甩衣袖,踏下一步向著房門外而去,走過了南宮睿的身旁時,他才淡淡道了一句,好生照顧她。
臣,遵命。南宮睿垂首一立,眉睫深深,看不到任何的情緒。
然而那一句話卻是飄入了床榻上女子的耳中。她感覺呼吸輕輕一窒,現在這是什麼意思,他也會對她好麼,也會選擇妥協麼……
看著太子殿下離了房間,屋內的太醫宮女們也不敢再待下去,知道這南宮睿有個脾氣,診治的時候不喜歡旁人在場,因而也都匆匆地退了下去。
沐綾看著南宮睿靜默地到了床榻邊,白皙修長的指尖輕輕地搭上了她的脈。
公子……她忽然地就開了口,卻只是在那一刻,忘了自己要去說什麼。
娘娘身子虛弱,還需細心調理。他聲音淡淡,收回了手便起身去寫藥方,然後將那一紙藥方遞給昕宛,吩咐她送去煎藥。
芊澤在一旁靜靜地站著,周遭的一切都忽然好像就此安靜下來。
沐綾看著南宮睿,卻不知此刻的自己升起的某種情緒,究竟又是什麼。
娘娘,臣還有一句話,要告訴娘娘,似乎也不等她開口,南宮睿就垂著眸子,將手中的筆擱下,靜靜地說著,有很多事,世人都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她忽而重復,這句話分明已听過多次,卻依然仿佛不懂其意。
如若這世間的事都能遂了心意,恐怕也就無所謂有多少的紅塵破碎。南宮睿忽然抬眼看著她,眸子深深,看不懂這其中藏著的情緒,只是一切若不能再抓住,就松了手吧。
公子想說什麼?忽然的,他的話雖平靜,卻竟是讓她敏銳的第六感深深的不安起來。
什麼叫抓不住,什麼叫紅塵破碎……
南宮睿卻是淡淡一笑,搖了搖頭,只說了一句娘娘不要多想了,養好身子,才是最重要的。
房門外。一襲明黃色的袍子正靜靜地立在那里,皓若星辰的眉眼望著院中的景色,顯得如此難以靠近。
南宮睿正要出來,一抬眼簾看到了還未離去的清朔,一時之間,也不知道心底閃過的究竟是什麼樣的情緒。
是呵。睡了整整六日,那女子自然不知道這些時間里,究竟生了多少事。
她不知道那皇後終于是得償所願求得了一紙詔書將秦阡雪賜婚給了清朔,也不知道邊疆楚國大軍來犯,天陌已經受命,帶著十萬大軍,就在他今日入宮之前,已經離了都城。
一如他這樣旁觀者清地看著他們幾人越來越剪不斷的交纏,終是不能再多說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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