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宮中忽地傳來了消息,安王在天牢中畏罪自殺,身上已然沒了一寸完整的皮膚,死相猙獰恐怖。
朝堂之上,尊王卻似乎仍然是余怒未消,即便已是听聞了死訊,依然下令將寧王的尸首懸掛于城門之外七日,以儆效尤。
眾朝臣當即嘩然。
且不說這厲國方才經歷了一場小小的內亂,雖沒有造成什麼太大的損失,對城中的百姓來說卻也還是需要安定民心的時候,此番若是真的將寧王的尸體曝尸七日,恐怕對朝中的異心之徒倒是收效甚微,反而還會失了民心。
但是無論群臣怎麼進言怎麼相勸,尊王終是沒有听進任何一個字。
眾人也不敢再勸,知道此事已然惹得尊王龍顏大怒,若是一不留神被當成了同黨也關押起來,就說不清了。
晉王府。
一匹純黑色駿馬停在門前,馬背上,覆蓋銀色鐵面的少年風姿熠熠,肩頭的披風被席卷而來的風吹得獵獵飛舞,暗紅色
的一身玄服,映得他的身影,愈是顯得挺拔。
他飛身下馬,踏著石階走向府門,守衛們正要攔阻,卻見他一抬手,一塊碧青色的玉石便懸墜下來,紅色的穗尾,順著風輕然飄動。
那正是晉王隨身攜帶的玉佩。守衛們一見,當即跪了一地,不敢攔阻,任由他入了府中。
前院,一抹淺紫色的身影正立于亭中,長不加修飾地墜于肩頭,身姿修長縴瘦,卻是清麗如同天人。
一只通體雪白的鴿子正在她面前的欄桿上,她縴細如玉的指尖輕輕撫模過了鴿子身上的毛,眼波流轉溫柔。
霜兒侍奉在她的身旁,替她拿著一個小小的木盒子,里面裝著的是精致的小食,她會不時地取了一些,喂給鴿子吃。
順著回廊到了院前,來人忽然地就站在了那里,眼前的畫面太過幻美,他不忍去打破。
反而是桉姒微微抬了眉眼之間,看到了正站在不遠處的人影,雖有些疑惑但隨即便是吩咐了霜兒幾句,轉身走向了這邊。
請問閣下是?她一襲長裙披著淡紫色的披風,眸色明媚似水。
想不到此時此刻,這絕艷了天下的女子就已是站在了面前,近看,她的容顏,愈是清麗地無法描摹。
見過王妃。在下蕭寒。鐵面之下看不到他此時的神情,語氣淡然。
蕭寒?……桉姒彎彎的眉睫一揚,雖然不曾听說過這個名字,視線卻已然過了他手中的那個玉墜,便知道他是來找沄皚的,于是唇角輕揚,王爺現在,不在府中。
是。蕭寒略略頷首,明眸斂起。
面前的女子,眼角眉梢輕染的那一抹淺笑,一時,竟是恍然入了心間。
蕭公子請往會客廳,王爺下了朝,便會回來。桉姒側了身,吩咐了正走到身旁的丫鬟芷蘭,芷蘭,去沏一壺好茶,送到會客廳。
隨而她又向著他,耳畔的絲縷長被風輕輕吹起,她抬起縴細的指尖一攏,歉然一笑,請公子前往會客廳休息,我去梳理一下再來招呼公子。
蕭寒倒是並沒有多說什麼。略略頷首,看著她的身子轉而向著後院的廂房而去。
一時有些清冷的風吹起了她的裙角,似有若無的淺淡光芒,竟是讓這鋪灑在庭院中的晨光,也失了顏色。
他的眸色愈是深了,看著那個背影,衣袖之中的手竟忽然地握了拳。
廂房之中,桉姒正坐于銅鏡前,如玉的指尖握著桃木梳,輕輕梳理著長。眉間,纏繞著一抹淡淡的情緒。
蕭寒。她輕輕念了這個名字,腦海中快速搜索著,卻仍然想不到任何與這個名字有關的信息。
看他的氣質,似乎確是皇宮貴族,但這個蕭這個姓,似乎在整個厲國都鮮少有人姓,更別提什麼貴族了……
而且……他的銀色鐵面之下,究竟又是掩藏著怎麼樣的秘密呢……
想了很久也沒有頭緒,桉姒輕輕嘆了口氣,看著霜兒已替自己盤好了,便起了身來,想著去前廳,再去打探一下那個蕭寒。
回廊之上,淡淡的晨光有些明快了起來,仿佛照亮生機凋敗的庭院,也將那和暖的情緒帶回了一些。
會客廳中,一身暗紅色玄服的蕭寒正背手站在回廊前,深邃的眸子望著天際,似乎正在想著什麼。
桉姒穿過了長廊,忽地看見他銀色鐵面上泛著一點光,恍然之中竟是覺得,他的身上,籠罩著的是某種神秘的意味,甚至……有一些淡淡的蒼涼。
蕭寒听到了聲響轉過了頭來,看著走來的女子。
一頭肆意落下的長此時已被梳起,但只是簡單地以一枝玉簪定在腦後,並沒有多加任何的修飾。
蕭公子。桉姒見了他的目光,揚起柳葉似縴長好看的眉宇對他微微一笑。聲音柔軟綿密。
但蕭寒看著她走來,只是微微一頷首,並沒有說話。
桉姒入了廳中,見了仍置于桌案上一杯茶未曾動了分毫,便是抬了抬眉眼,這茶,是西域進貢上好的聖心茶,公子為何不嘗嘗?
蕭寒轉向了廳中,看著她的背影,听著她那溫柔如水的聲音,眉眼愈是顯得深深。
不知公子今日,是為了何事來找王爺?桉姒見他不說話,便轉身向他,柔柔地問道。
然而當視線停留在了他絲毫沒有表情的冷漠臉龐上時,竟是忽地感覺到了他的眼瞳,微微收縮了一下。
寧王之事多有蹊蹺,在下有些消息,要帶給王爺。然而這一次蕭寒沒再沉默,略略一頓,聲音顯得有些僵硬卻是如此蜻蜓點水。
原來是與寧王有關……桉姒想著,眉眼之間的笑意卻仍是溫軟細膩,但她似乎並不願就此打住,反而輕輕一揮手屏退了身旁的丫鬟。復又問道,不知公子,否也將這消息,告訴我?
全然沒想到她會這樣說,蕭寒看著她,唇線微微抿起。
在下不知,原來王妃,也對這朝中的事感興趣。末了,他才聲音僵硬地說了一句。
我不是宮中之人,自然不被宮中的規矩所束縛。桉姒揚唇,也是四兩撥千斤。
只是心中細細想來,這蕭寒方才表現出來的樣子,好像不似她所認為的那麼復雜……但若是他太會掩飾,就沒那麼簡單了。
回廊上,忽地傳來了聲響,打斷了兩人之間的對話。
隨即,一身紫金色紋龍朝服的沄皚便是到了廳前,明亮的眸子看到了桉姒之時,浮現了一抹淺淺的柔軟意味。
桉姒看著他走向自己,玉冠束起了三千青絲,愈是顯得他的面容俊美,眉眼深深。彼此視線相對,一抹會意的溫柔情緒便已是交匯。
王爺。蕭寒看著沄皚走到身前,略略低頭行禮,卻並沒顯露分毫的情緒。
既然王爺和蕭公子有事向商,臣妾,就不打擾了。桉姒視線溫柔,在蕭寒的臉上飄過。
此時的她語氣溫柔,儼然是一個內斂溫和的閨秀模樣,沒有了方才與蕭寒講話時的分毫。她揚唇對著沄皚微微一笑,便轉身離開了會客廳。
這個女子……蕭寒看著她的背影,忽地,感覺到了某種不同尋常的味道。
寧王的事,查清了?沄皚看著桉姒離開,方才眸中的溫柔忽地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絲絲的冷冽。
是。蕭寒也不再不去想方才的那個女子,視線回到了沄皚的身上,那衣服,是蘇璟琛安排人送到寧王手里的。
蘇璟琛?沄皚劍眉輕輕一收,隨而便是勾了勾唇邊,卻不見分毫笑意,難怪。
還有驍騎營,四皇子其實早就暗中控制了寧王的人馬,那日一早,什麼包圍,不過都是空城計,就是為了引得城外的軍隊現身罷了。
雖然這些事早已在預料之中,但如今得到證明,沄皚卻只是覺得,那個表面上顯得不近朝政的太子,心思真當是恐怖。
只是……蕭某有一事想不通。蕭寒見沄皚並沒有顯露分毫,便兀自開了口。
什麼?沄皚略略回身,眉宇一揚,問道。
就是那太子,為何要冒著這麼大的風險,大費周章地去針對寧王?
是呵……既然已經擺明了是要這天下,留著寧王來為日後的亂局埋下個伏筆,甚至還以不動聲色地以此來控制寧王成為自己的人……
這樣好的一筆買賣,若是將寧王除去,便是下下之策,這太子,顯然不會不懂……
然而听著他的問題,沄皚卻是將視線抬起,飄向了陽光明媚的天空,唇角微微一勾,透著絲絲的高深莫測。
因為那寧王,踫了不該踫的東西……他只淡淡一句,卻也沒有再說下去。
那個女子,便是他的空門吧……
想來,沄皚唇邊的弧度愈是鮮明。或許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們,是一樣的人。那女子之于他,正如桉姒之于自己。
就算滿城的風華,就算血染了江山,千軍萬馬,卻也抵不過心中之人,眼角眉梢的一抹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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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冬,今年的第一場雪,卻隔了些時日,才悄然而至。
當有些陰郁的天空在透出絲絲光亮之時,飄落下了星點的雪花,細密柔軟地如同三月的柳絮。
不多時,尚在晨間幽靜的夢里,整個厲國的都城,都已鋪上了一層淡淡的雪白,映著天際淡淡的晨光,竟是絲毫也不覺冷冽。
出征的大軍,就在這一日,回到了都城。
披著淡淡的霜雪,棗紅色高頭的汗血寶馬上,一身鎧甲泛著淡淡銀光,宛如刀削一般的面容,線條分明,讓人心生肅然卻又不顯得太過拒人千里。
他眉眼清晰,粲若星辰。那一雙幽深的眸子在看著周遭出城迎接的百姓時,透著絲絲讓人無法讀懂的味道。
都城中的百姓沿街高呼,熱烈的氣氛甚至讓這寒冬的飛雪都褪去了冰冷的感覺。
只是眾人如此熱情,卻也沒有人知道,為何分明是打了一場漂亮的勝仗,這個傲世天下用兵如神的將軍,為何臉上,看不到任何的笑意。
天陌眸色深深,入了都城接受萬民朝賀,那一瞬,他竟是覺得有些虛無。
視線忽地飄搖上了天際,朵朵雪花這樣飄落下來,宛如決絕飛舞的精靈,就那樣舞盡了這世間最後的一點溫度,然後落入了土地,化為了輕聲的一絲嘆息。
太子府中。
一抹雪白色綢緞長裙的身影正蓋著水藍色貂絨的毯子,斜斜地靠在軟塌上看書。
或是有些疲憊,一頭長也未加修飾,就這樣任由地垂散在她瘦削的肩頭,微微抿起的唇瓣上,泛著一抹櫻花色的光。
窗外下著雪,這屋中卻是點著暖爐,分毫感覺不到外面的寒意。
忽地,門外輕輕傳來了細碎的腳步聲,還有談話的聲音。……听說大將軍已經進城了呢……
……好想偷偷去看一眼,就是一眼都好……隨著那腳步聲漸漸從房門外遠去,兩個宮女談笑的聲音也听不清了。
沐綾正要翻了書頁的指尖卻忽地輕輕一顫。他,要回來了?
那時的她自顧不暇,甚至都不知道何時軍情就是如此鋪天蓋地地來襲,他披衣掛帥似乎也就是朝夕之間的事,然後,她甚至都沒有機會在他出征之前去送送他。
書頁上的字忽地漂浮起來,她輕輕一嘆,只得將手中的書扣下。
原來這些日子,心緒定了下來,也就會如此輕易地,就被一個人的名字撩撥了起。
天陌……她忽地輕輕念了這個名字,便是從軟塌上起了身來,未曾披衣就此推開了房門,迎面而來透著無盡刺骨寒意的風卻仍是讓她禁不住瑟縮了身子。
微微苦笑。不過是嫁入宮廷的第一個冬天,卻已是無法再去抵擋這樣冬日的冷冽了。
然而她卻也沒有回房去取來披風,便是順著長廊,一路地走向了前廳。
方才繞到了前院,陳公公正迎面走來,忽地看到她便是大驚,娘娘怎麼如此衣衫單薄地出來了?
隨而他也不由分說地就喚來了宮女,令她們速去給娘娘取披風,又斥責了她們的不小心。
公公莫要小題大做了,本宮沒事。沐綾看著眼前他們匆忙的畫面,揚唇一笑,隨而便問,公公,將軍的軍隊,現在到了何處?
陳公公顯然微微一愣,沒想到娘娘會突然問起這個,但也立即回答道,回娘娘,方才入了城,正要向這里來。
她略略頷首,也不等宮女們拿來披風,便徑自順著廊走向正門。
門外的街上,已然站滿了城中的百姓,大家都議論紛紛,面帶欣喜的等待著歸程的軍隊走來。
石階上,一層淡淡的白色雪花不知什麼時候就已經鋪陳在了上面,遮蓋了那青石本來的顏色。
沐綾踏上了階,出了門,隨即便是看到了一匹棗紅色的汗血寶馬威風凜凜地順著街道而來。
那確然就是他,忽地,她竟是屏息。
未曾見過他一身戎裝的模樣,玄黑色的貂絨披風上落著點點的雪白,一身銀色鎧甲銀光熠熠,映的他的面容,愈清晰明亮,宛若天成。
馬背上的他是如此傲視群雄,彈指間似乎就已是執掌天下。也難怪了尊王會如此地器重他,而這城中的姑娘,也多是為他傾心不已。
陳公公此時已是慌忙地拿著披風出了門來,替她披上,生怕她受了風寒。
風也就在此時忽地大了起來,吹卷起了衣袂,一時她輕輕眯起雙眸,被風雪迷離了視線。
漫天雪花飄搖,就恍若要洗淨了這世間所有的塵埃。
一旁跟隨而來的宮女正要打開了手中的傘,忽地出了一聲驚呼,手中的傘被這一陣有些強烈的風吹得月兌手飛去。
雪白色的傘面上,正是一朵白蓮怒放,映著有些陰沉的天空里,忽地一抹閃亮的光。
天陌正微微仰面看著天空,視線里忽地出現了這把傘,眉宇之間微微一揚,隨而目光下移,竟是看見了站在階前,那一襲披著火紅色狐裘披風的身影。
握住韁繩的手忽地一用力,緊跟著他的身影便宛如雄鷹一般自馬背上飛身而起。
沐綾正看著漸漸隨風飄搖而去的那把傘,驀地竟是眼前一抹玄黑色的身影閃過,只听得人群中皆是低低的驚呼。
恍然之間,已是看見了一個人影落在了身前。
眉目清晰,俊美無儔。一時他眸色深明,四目相對之間,卻是全然地忘了語言。
所有的人都怔怔地站在了那里,周遭,只剩下了無限清冷的寒風,自兩人的中間穿過。
天陌看著她,卻只是那樣深深的一眼,看著自她面容之上不知是不是寒風而染上的一抹淡淡的紅暈,他線條明晰的唇線已然微微地勾了起來。
能在回了城的時候立即見到了她,戰場之上那樣黃沙漫天,血流成河的殺戮,也就此自心間消融而去。
他抬手,將手中的傘遞向了她。
沐綾這才醒了神來,覺察到了自己方才的失態,忙是伸手去接那傘,指尖卻又是不經意地觸踫到了他的手。
一抹淡淡的溫度,順著她微涼的肌膚,就此透入了身體。
她還在怔怔,卻見他明亮的雙眸之中又染上了絲絲的笑意,隨而他的身影又是這樣矯健地一躍,待眾人回過神來,他已又是在馬背之上。
仿佛剛才生的一切,都只是夢境而已。
隊伍還在向著都城前進,忽地,沐綾看著棗紅色的駿馬就此離去,他的背影,那一襲玄黑色的貂絨披風,在風里獵獵而飛,小手,下意識地就是握緊了手中的傘柄。
風雪透著清冷,吹拂過了面頰,那一瞬她才覺察,原來自己的雙頰,微微地著燙。
方才,她看到了他的笑。
不知為何,只是忽地想起,記憶里的他似乎很少笑。又或是因為自己每一次見到他,都是煩事纏身,只是無法,去感受一種尚且溫暖的感覺。
人群中復又在低低地議論著方才大將軍身姿矯健宛如雄鷹一般,追向了空中的那把傘。
只是當馬蹄聲就此遠去,一時只剩下清冷的風在周遭這樣肆虐著。沐綾終是微微垂下了眸子,將手中的傘遞到了一旁靜候的陳公公手中,隨而轉身,便是回了府中。
這雪……好像真的越來越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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