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對答幾句的時分,僕佣們又魚貫而入奉上菜來。這道菜乃是羹湯類,色做碧綠,以淨白瓷碗盛之,顯得極其清爽。細細看去,那湯羹內青碧色的菜蔬葉片或舒或卷,煞是好看;嗅之更覺一股奇異的清香撲鼻而來。在座溫嶠、徐潤等人都是飽學之士,卻一時認不出這道菜的來歷。
眾人紛紛猜測,陸遙卻徑直捧起面前的湯羹,雙手都有些發抖。
一股股驚濤駭浪般的情緒猛然興起,在胸中劇烈涌動著。這種感覺讓陸遙頭暈目眩,他瘋狂地翻檢著自己在這個年代的所有記憶,追溯並州軍軍主陸遙那二十多年顛沛的過往,想要找到這激烈感情的來源。
找到了……找到了……原來是這樣……眼前此物,分明是江東特有的蓴羹。如此清淡中正的香氣顯然是來自揚州特產的雉尾蓴,天下間獨此一家,再無分號。雖然離鄉二十載了,可這家鄉的氣息如何會忘記?哪怕陸遙素來淡定,這時候也不禁面帶了幾分激動的神色。
「昔年陸士衡見王武子,王武子以羊酪示陸士衡曰︰卿東吳何以敵此?陸士衡對曰︰‘千里蓴羹,未下鹽豉。’在陸士衡看來,蓴羹之美味,無須鹽豉便足以匹敵羊酪了。」劉琨悠然的嗓音響起,他指著湯羹向陸遙眨眨眼,又對眾人道︰「道明必定知道這個典故吧?這蓴菜羹乃是江東特產,可以消食解膩;你若是月復中飽脹,此羹最是合用。諸公不要客氣,也請品嘗。」
此言可把陸遙嚇了一跳,而劉琨微笑著看著陸遙,神色全無異常。他舉起手中酒杯示意,陸遙有些機械地舉杯回敬,剎那間,塵封已久的褪色回憶一起涌上心頭。
那都是十余年前的事情了。當時,士衡公和士龍公在洛陽周旋游走于權門,仕途卻不得意。這一天,二公托了石崇的關系前往拜見當朝大員王濟王武子。
王武子的別墅位于洛陽城的西南郊外,瀕臨洛水之畔,園林周回十余里,山林碧水交相掩映,亭台樓榭因循地勢高下錯落,屋宇內裝飾著琥珀犀角之屬,十分華麗。當日別墅中高朋滿座︰為首的是朝中元老張華,其後是官居秘書監的賈謐、還有以文才和英俊並稱的潘岳潘安仁、出身範陽高門的盧志等等;時任中書侍郎的劉輿攜其弟劉琨劉越石在座。
听得江東二陸來訪,王武子便命請進。其時陸遙尚未元服,與陸士衡公二子陸蔚陸夏一同隨侍在長者身後,亦步亦趨而入。
高踞在主位的王武子顯然已經喝過量了,他醉醺醺地指著面前的羊酪問士衡公︰「你們東吳那荒蠻之地,有什麼能和這好東西相比的?」
這話著實有些無禮,可是士衡公微笑答道︰「只取千里湖里生產的蓴菜做羹,哪怕不加鹽豉,就足以相比。」
王武子尚未答話,他身邊的盧志打了個酒嗝,斜眼看著士衡公︰「听說東吳有叫陸遜和陸抗的,和你們兄弟倆什麼關系?」當面直呼他人長輩姓名,真是大不敬的舉動,頓時整座廳堂都安靜了下來。
士衡公面色一沉︰「關系正如閣下之于盧毓、盧珽!」此言一出,盧志掩面羞慚而退。
盧志方退,又一人起身。此人寬袍博帶、面若傅粉,望之飄飄欲仙,正是散騎侍郎潘岳︰「漢末喪亂時,孫策下江南,大肆屠戮當地強宗,陸氏宗族自族長陸康以下,數百人被殺。而陸遜、陸抗等人,不思報仇雪恨,反而一心為孫吳效命。令兄陸冕、陸景,頑抗朝廷天兵至于殞命。江東陸氏多有認賊作父之輩、負隅頑抗之人,有何面目來洛陽求官?」
士衡公昂然邁步向前,侃侃而談︰「江東百姓有諺曰︰陸忠顧厚張文朱武。我陸氏數代以來忠義傳家,既效忠一姓,就必定鞠躬盡瘁、致死不貳,是以能扶持孫氏拓土南夏、與天下爭衡。倒是閣下潘某,令祖父為安平太守,不知是哪朝哪姓所賜之官?令尊為瑯琊內史,又不知是哪朝哪姓所賜之官?漢、魏二朝之亡,雖系天意、亦有人謀。而滎陽潘氏坐享高官厚祿,當改朝換代之際,可有盡忠者乎?可有死節者乎?滿門盡是隨時推遷、自保家世之輩,閣下又有何面目逡巡于洛陽?」
這番話出口,不止潘岳窘困無地,在座諸人個個面無人色。漢魏兩朝相繼而亡,這偌大洛陽城里的袞袞諸公,誰不是亡國之民?誰不曾獻媚于新主?一時間廳堂中鴉雀無聲,竟無人敢出頭作答。
是日也,洛陽名士先後辯難,士衡公一一作答,引經據典、辯才無礙,一舉懾服眾人。從此江東二陸聲名鵲起,震動朝野,二人與潘岳、盧志、劉輿、劉琨等人並以文名著稱,彼此往來酬唱,遂有「二十四友」之稱。
那一天里,士衡公的****才氣無人可比,是光芒四射的主角。後來威震河北的劉琨劉越石在酒宴中低調的聹听,自始至終一言未發;而身為晚輩子弟的陸遙只是默立于士衡公身後,為他捧著珍愛的玉如意而已。
洛陽城的文采風流就如同大晉王朝的繁榮盛世一般,眨眼間就消失無蹤。短短的幾年里,局勢天翻地覆。曾經的風雲人物煙消雲散,二陸、張華、賈謐、潘安、石崇等等無不死于非命。更多後起之秀澎湃而起,隨即如浪花碎裂在沙灘上那樣消失無蹤。到如今,在這一片荒殘的晉陽城中,當年躬逢其盛的觀者劉琨和陸遙相對而坐。一人趁時勢而起,已是封疆大吏,朝廷柱石;另一人滿門親族四十六口盡皆死于屠刀之下,本人顛沛流離至今,再不願以真實身份示人。
過去的一幕幕場景似乎突然間在眼前重演,一時間陸遙竟似是呆怔了,許久都不曾說出話來。
很顯然,劉琨已經認出了自己的來歷。
士衡公在辭世前,本是皇太弟、成都王司馬穎麾下統帥數十萬大軍的都督。因為戰事不利遭到奸宦進讒,而為司馬穎所殺,親族、子嗣同時遇害。而東海王司馬越是成都王的主要政敵,司馬穎事敗後被幽禁在鄴城,矯詔賜死他的正是東海王麾下重臣、劉琨之兄劉輿。
這樣說來,陸遙簡直應該請劉琨向其兄轉達謝意才對。但由于士衡公、士龍公的冤死,北來亡國遺民對洛陽權貴的忌憚,可說已然無以復加。陸遙完全沒有故人重逢的喜悅,反而使他微微戒懼。
許久之後,陸遙深深吸氣,按壓著自己的掌骨,竭力使自己平靜下來。我為什麼要為這些事情煩惱?這種感覺難以用言語表達。
他突然明白了這區區一幕回憶何以會產生如此感慨。
這個年代,是黃鐘毀棄、瓦釜雷鳴的年代,是道德淪喪、人心惟危的年代。在這個年代中,道德大家可以毫無顧忌地炫耀驕奢、朝廷命官可以公然劫掠治下百姓,而居于最上位的皇權,本身就是依靠欺凌孤兒寡母奪取的權位,是卑劣者中的最卑劣者。
這樣的時代中,道德和法律根本就毫無意義,能夠維系社會秩序的只有血緣。對于現代人記憶蘇醒前的並州軍軍主陸遙而言,這麼多年來念念不忘的,始終只有遠在吳郡的陸氏宗族。
來到這個年代以後,陸遙僅僅以繼承者的姿態接過了「陸遙」這名古人的前二十余載人生。他一度認為,自己絕不會被古人的種種情懷所打動。然而此刻他不得不承認,陸遙這個人,既屬于來自未來的城市打工族,也屬于那位國破家亡、在亂世中掙扎求存的戰士。「陸遙」所承載和背負的,就是他所承載和背負的。
陸遙絕非這個世界的過客,而是完完全全地屬于這個世界,屬于西晉末年的驚濤駭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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