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訴我,生了什麼。」荊不夜一字一句都極為平穩毫無情緒地問,憤怒悲痛皆數堵在心頭,竟然化為了平靜,平靜得像是心已死。「師傅,生了什麼?你告訴我。」
傅青竹再顧不得胡肆,將目光轉向荊不夜,覺他的目光就鎖在她手中的劍上。他叫她師傅而不是他一度固執的‘竹生’,她現了。「你認為是我做的?」
荊不夜幽幽地望了她一眼,沒有說話,也沒承認或者否認。
血泊中那兩人身上都是利器造成的傷痕,數以百計,連傅青竹都幾乎分辨不清那是不是她憎恨了十余年的林楚,分明就是被虐殺導致,實施者像是對他們有極深的怨恨,而恰好傅青竹最符合這個條件,而她又正握著凶器。其實如果不是她自己剛剛過來,她也會懷疑是自己做的。
「不夜,你不相信我?」
「不必說。你走吧。」
「你什麼意思?」傅青竹握著劍的手緊了緊。
「我希望……不要再看到你。」荊不夜將所有的目光都收回,不再在她身上留戀一絲一毫。
荊不夜收去目光的一瞬,傅青竹所有的血氣也聚到心頭,咯在心頭,燙得燒了起來。「荊不夜!」她怒吼,「你再說一遍。」他以為他在對誰說話?
「以後,我希望不要再見到你。」一字一字他用了最清晰的音。
「你——」傅青竹沒有來得及思考,氣急的她往往行動先于任何考量,等她自己反應過來,她已經挾住了荊不夜的命脈。
荊不夜面無懼色,更一派平靜,「你以殺了我。」
傅青竹看他竟像是慷慨就義一般,「你以為我不敢殺你還是舍不得?」
「我只是你的棋子,你利用完了,殺我不殺我都不過你一念之間。」荊不夜說出話時表情是平靜而麻木的,已是心死的狀態。
不錯!連她自己都認為該是這樣,但她現在卻完全沒有殺他的打算。「你……」她曾經想過,在她復仇的路上,荊不夜也得死,是現在……
「自作孽不活,到如今,我本該死。」
該死?傅青竹恨的咬牙,「自作孽?你說誰?該死?」
「當然……是我自己。」有一瞬間,荊不夜的目光是清明的,但就那一瞬,「是我害死我爹娘!」隨著他的話出口後再度歸為死寂。
傅青竹心顫了一下,「你爹娘不是你殺的!」劍在她手上,他爹娘的死怎麼也輪不到他來背罪。這一瞬,傅青竹只是想挽回一點他對世間的眷戀,她想留住他目光曾有的清明。
荊不夜微低下眼,「你走吧,我只願與你此生不復相見。」
「你……」
「如果見到你,我一定會殺你報仇。除非我死,否則身為人子,我無顏苟活于世。所以,我說,希望不要再看到你!」
荊不夜口里說著的事情本該偏執而癲狂,他卻似乎沒有一丁點強烈的意念,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是平靜。
「請你從我眼前離開!」最後一句是荊不夜唯一說得有情緒的,帶著堅定的。
「你要殺我替你爹娘報仇,那你來啊!現在就動手!」傅青竹手中的劍一反轉,劍柄遞向了荊不夜,劍尖對著自己胸口,厲聲道,「如果你真有那本事,現在就殺我,正好告祭你爹娘還沒走遠的冤魂。」
「在被告知身份後我就隱約猜到了許多事,只是我一直自欺欺人,也一直很努力地讓自己愛上你,希望由此改變你,但我現在終于相信,一切是徒勞無功的。」
「……」
「是我害死我爹娘。」荊不夜說完話突然握上了劍柄。
「你——」在荊不夜握住劍柄的一瞬間,傅青竹甚至沒來得及松手,劍刃就刺進了身體。她瞪著荊不夜竟似麻木不仁的臉,怎麼也沒敢相信這一瞬生的事——他竟然真的要殺她!此一刻,昔日情話言猶在耳……
「荊不夜——」
手一收,荊不夜抽走了劍,鮮血隨著劍劃出的弧度揮灑出點點紅。
踉蹌往後退了半步的傅青竹來不及再質問荊不夜,一根手臂從她身後攔截扶住了她,「走!」低說了一聲後就強行帶著還想說話的傅青竹離開了。
荊不夜還如之前那般一臉麻木,但雙眼微亮了些許,盯著兩人遠去的方向,直到傅青竹被帶離了他的視線還未收回。
傅青竹被放到床上,震驚、氣憤到此時竟有心灰意冷的感覺,「你救我干什麼?」她瞥了眼帶她來這里的人,她根本沒預料設想過她會插手。
「你死不了。」
「救了我對你有什麼好處?」傅青竹對她算是看得分明,不會好心不會做無用無關的事情。
「沒有。」鳳西木冷眼看了她的傷口一眼。「不過你還不能死,你不該死在這兒。」
「哦?那我該死在哪兒。」人死還能挑選地方?
「現在我也不知道。」
「你不是神嗎?」既然是神,那就該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傅青竹和普通人一樣如此認為。
「我是戰神,不是智慧之神或是卜算預知之神。」
「原來神的能耐也是有限的。」
「有些事我即便知道也不能告訴你。」
「哼!」傅青竹不置否,她根本懷疑鳳西木是否真知道些什麼。
拒絕了鳳西木替她療傷的好意,傅青竹自己坐了起來,扯了衣袖的布料包扎傷口。荊不夜這一劍刺得並不淺,但離要害恰有毫厘之差,所以傅青竹傷得並不重,只是想到這傷的由來,一瞬覺得痛得錐心。
「你是這個世間的變數,機緣也好巧合也好,一切無由來之中也是天命,我本非這世上之人,自然不該插手這世間之事。」
「你如果還有這點自知,就不會成了楚戰的師傅。」
鳳西木沒有回應,「你就在這里好好歇息吧,沒人會打攪你。」
「哼!」對鳳西木的離去傅青竹以冷笑報之,理所當然地將她的行為理解為逃避而已。
鳳西木的離開,讓整間房都空蕩蕩地冷清,傅青竹倒是于享受這樣的清靜,只是靜下來後傷口隱隱的抽痛,像是在提醒著她關于生的事。
「荊不夜!」她認為自己理所應當該氣憤,她也確實有,但氣憤被別的情緒壓制著——失落感。傅青竹以往從不會有這樣的感覺,從少時知事到現在,她都從來沒有這種感覺。
雖然和她預想的不一樣,但她報仇了不是嗎?比她預算的更快更徹底,只是為何她心有茫惑,更不知前路將去何處。
「如果見到你,我一定會殺你報仇。」
「請你從我眼前離開!」……
腦中循環往復的兩句話拉扯出她的心底最深處的火,「荊不夜、荊不夜——」她怒吼,一聲比一聲響……傷口被震得更疼了。
雖然惱怒,但傅青竹的傷也不小視,最終為了自己的身體,傅青竹還是安靜地歇下了,這一歇息又不知茫茫然過去了多少個時日,她只記得見過幾次鳳西木,然後沒見過別的任何人,直到一個夜里,她被人打擾了歇息。
「此刻竟然安安靜靜地在養傷,還真不像你。」
「你還沒死?」看到這個被她狠狠刺過一劍的人物現在精神十足地站在面前,傅青竹覺得十足刺眼。
「我死不了。」月光下的紅衣凝結成殷紅色,胡肆嘴上還掛著看似和煦實則諷刺的笑。
「禍害遺千年!」
「說得不錯!」胡肆甚至鼓掌以示贊同。
「你來又是想干什麼?」如今的境地,傅青竹認為和胡肆已經沒有什麼必要見面的厲害關系。
「我來是要告訴你荊不夜的近況。」
「他的狀況我已不必不關心。」
「你不想知道他對你的想法?」
「我要報仇已經報了,還有必要在乎他的想法嗎?」
「如果你被騙了呢?」
「被騙?」傅青竹心底微有驚詫,「什麼意思?」
「你跟我就會知道。」
傅青竹看著胡肆從來時路離開,遲疑了片刻後終于還是跟了上去。
胡肆將傅青竹領到了她之前被鳳西木帶去的同一個地方,傅青竹後來才想明白,這應該是林楚的府邸。到一間燈火通明的房外,兩人藏身在陰影之中,傅青竹正要問,胡肆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傅青竹想弄清楚胡肆搞什麼鬼,故而暫時按捺住了,打算靜觀其變。
一陣冷風吹過,屋內燈火全滅了,四周的光線也更暗淡了,恰此刻,一個紅影突然憑空落下在門外,像是鬼魅現身一般詭異。
傅青竹借著今夜的微弱月光瞧清楚那人穿著紅色斗篷,完全遮住了臉和身形,但隱約,傅青竹還是覺得有些熟悉。
風靜了片刻,月色也剎那清冷了,忽然踫的一聲,燈火寂滅的房屋門扉被震開,一個人影飛射了出來,和屋外的人沒招呼一聲就交上了手。
從屋內出來的人一身粗衣縞素,傅青竹從身形已經認出了人,這些天疏通了的心突然又堵上了一口悶氣。
也許她不該來的。傅青竹不想看見荊不夜,轉過身去想透透氣。
胡肆跟著轉身攔道,「誒,就要走了?」
「我只是覺得無聊。」
「無聊?」胡肆低笑,「你沒覺小不夜的武功似乎不太弱嗎?」
「他是我的徒弟,當然不會弱。」
「你沒看清楚現在的情況。」胡肆回轉身再看向月色下紅白交錯的兩個身形,「那個人你應該不會不認識。」
傅青竹將信將疑地回頭,觀察了一陣和荊不夜交手那人,從那人武學套路中現了些許訊息,再聯想了她之前莫名的熟悉感,突然頓悟,「是他!」
「你認出來了。」胡肆唇角微揚,笑聲泄露一絲興味「那你覺得眼下這狀況說明什麼?」
傅青竹認真觀摩了這場對決,終于現了詭異之處——從曾經的交手經驗來判定,傅青竹以認為荊不夜不是這個人的對手,眼前荊不夜竟然絲毫不落下風。他們之中一定有個人欺騙了她!
正此刻,那邊交手兩人突然分開,並同時各自揮出一掌,襲向傅青竹和胡肆所在。
胡肆和傅青竹也非尋常之輩,兩人迅速飛離原地,避過這一劫。
「我說過,別讓我見到你,傅青竹!」
第一次被他直呼其名,傅青竹的心緒一時間十分復雜。她看向荊不夜,覺荊不夜由始至終未曾看她一眼。
「你不見我,不代表我不能來!」傅青竹說話時,已經剎那間出手襲向荊不夜。他越是不願意看她,她越是想要逼他看著她。
傅青竹的逼迫終于是奏效了,荊不夜不得不直面她以應對她的襲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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