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訴二叔咱們的行程?關心大母的近況?關心老宅的近況?」
長亭一口氣猜了三項,卻見陸長英一道手上把玩著九連環,一道將腿伸長,後背仰靠在黃花木太師椅凳靠背上,眉梢一挑,似笑非笑看向幼妹。
長亭目光炯炯身子前傾,直勾勾看向兄長。
長英揚聲笑起來,「這三項有什麼好猜的,是人都能想得啊。」
長亭頓時泄氣,氣鼓鼓地把九連環一把扯過來,陸綽就喜歡拋個問題讓小輩去想,想完再給答案,和先生的方法不同,先生喜歡給出答案然後讓人想
九連環握在手上冰涼沁人,長亭悶起來,她一向更喜歡先生的做法些可陸綽卻說,「有些事知道了,不一定是懂了,等下回遇到,沒有框架圈著你,又該何如?你且記著,先生的教法與我的教導,決定了你是被治于人,還是治人。」
長亭抬眼再看兄長,陸長英目明眉清,右襟松松散散地拿深青色粗麻布系了一只長結,長衣散漫,鋪就在黃花梨木上,淡青與絳紅相襯,看起來冶艷極了,少年整個人仰靠其上,顯得頎長挺拔。
長亭輕哼了一聲,長英笑起來,「自己想,既然想知道,自己想出來的才是名正言順。」
有個哥哥像老爹,長亭又悶了悶,側過首去,腦袋轉得飛快,陸紛與真寧大長公主早已到了平成,到了老宅,整頓休憩之後,又該干什麼?
賬冊、人事、田土、陸家老宅閑置已久卻價值千金的庫房
不對,還有兵馬!
四大家緣何敢在與天家針鋒相對的時候,久居京都建康?士族的依仗從來就不在京都建康,不是領的官餃兒,不是朝堂發的俸祿,也不是聖人給的抬舉。
是老宅舊地經營多年的勢力,門閥將發源之地看作禁臠,稅收、漕運、物品互通、戶籍人口調控,朝廷插不入手,被世家大族看得如鐵桶焊實,密不透風。
銀子有了,軍餉和糧草就有了,人有了,兵將死士就有了,漕運通流有了,操練兵馬的地方就有了。
這才是門閥士族的立身之本。
身逢亂世,空有滿月復才華,卻無護身之雙拳,也只能落得一副可憐的面貌。
她可以將自己的後背露給陸綽與陸長英,長寧可以完全信任真寧大長公主,在這世上陸綽能夠信任與托付的人,胞弟陸紛一定能算一個。
畢竟一母同胞,一脈相承,血脈相連,照陸綽的話說,「人,始終都是會背叛的,若籌碼夠高,連周管事都有可能倒戈相向。可阿紛不會,沒有人出得起價碼買得動血脈。」
士家為何歷經數朝亦屹立不倒,因為他們都分得很明白,敵人是誰,自家人是誰。
長亭停了停手上的九連環,老宅有隔房的叔伯經營,一直有條不紊,二叔陸紛就算一時上不了手,也自有人指教,不需要胞兄千里迢迢遙祭信件以作指正的。
既然並非指正教導,那是什麼?
父親,到底要做了什麼?
「審時度勢。」陸長英輕聲提醒。
內廂燻著百葉香,是陸長英慣用的,氣味清甜,很淡卻愈久彌新,長亭沉下心來,手上下意識地轉動九連環,古玉撞在古玉上,發出鈴鈴鈍響。
「我們日前所處的局勢石家」長亭輕喃。
石家願意耍手段讓陸家不得不留下來,那其他人家呢?其他人,其他更莽更粗的人,會不會手段都不樂意耍,直接拿硬家伙在陸家這塊肥肉上狠狠咬上一口呢!?
平日里若一輛馬車的橫轅上寫了「陸」字兒,庶民寒門紛紛避之不及,誰還敢貿然靠過來
偏偏大亂初起,人的心思也活泛起來。
這怕也是陸綽最初未曾想到的。
時不予我
長亭無端端地想起這四個字兒。
「有一個石家,就有張家、王家父親不敢拿全家的安危涉險,從建康北遷,本是為了避險,哪知這一路便是險境」長亭語聲清淺,抬頭看向陸長英帶了些不確定,道,「父親是怕那一千家將撐不了台面?索性放開手腳,敲山震虎?」
與其遭不知輕重的人惦記,不如率先亮出劍來,是震懾也是自保。
所以寫信告訴陸紛,是再遣兵將來也好,是沿路放哨示威也罷,多一重保障,多一分安心,誰也不會拿家眷的安危去冒險。
陸長英漸漸坐起身來,目光清明看向幼妹,慢慢笑起來。
黃昏鴉雀,驛站地處弈城東北部,遠離熱鬧喧嘩中心,長亭換過藏青緞邊暗紋長襟,著暗綢身披大氅,陳嫗堅持要讓小姑娘戴上帷帽,「北地民風彪悍,您的身份與那些個人家不一樣!」
是在暗指那日石家姑娘石宣吧?
長亭暗嘆一聲,這天下局勢都要被打亂了,誰又與誰不同啊。
到底拗不過陳嫗,戴上帷帽,眼前深青紗幔罩住了整個眼界,朦朦朧朧地透過間隙,與長寧上了馬車。
符氏一輛馬車,兩個小姑娘一輛,換成了十足內斂的榆木黑漆馬車,陸綽、長英與長茂駕馬前行,往東市集去。
小長寧興奮極了,一上車便歪在長亭身邊的軟枕上,笑道,「現在一上馬車便暈暈乎乎的!難受得緊!」
晌午與長英的那一席談話讓長亭心里沉沉的,笑不出來,什麼時候陸家也需要顧忌旁人了
小長寧自然沒有辦法明白,靠在車廂邊,偷偷撩開車簾向外看,市集已然慢慢亮起燈火來,長亭眼風一瞥,弈城的晚市集燈火通明,亮如白晝,外間的吆喝聲,嬉鬧聲此起彼伏,熱鬧得十分市井,卻讓人無端親近。
長亭沒由來地嘆了一嘆。
石猛出身草莽低賤,無名儒大家教導,亦無古籍孤本讀閱,他叢哪里學來的這些治世之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