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逃生(中)
黑暗與寂靜,如同雙生藤蔓相錯相交,在渺無邊際的時空與思緒之中,萌生、抽芽、向上攀爬。
長夜漫漫。
來人人數眾多,腳步紛雜地執起火把將山林團團圍住,男人的嘶吼慘叫聲、血肉被利器刺穿的滋啦聲,還有幸存者痛哭流涕的求饒聲,這些長亭都听不見了,她癱在雪上,臉貼在微融成水的雪粒上,眼皮緩慢而沉重地耷下,陷入了這十天來第一次的渾噩與絕望中。
而在光怪陸離的暈染開來的火光之下,黑衣人撩袍翻身下馬,是她墜入如深淵般夢境前,迷蒙看見的最後一個畫面。
長亭像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又像是以一個虛無縹緲旁觀者的身份,將過往一一再看。
夢里的她矮得只到陸綽的腰間,京都建康陸宅喜氣洋洋、鑼鼓喧天,陸綽身著大紅雙喜服,騎白馬迎親——陸家已經許久沒辦過喜事了,她就騎在二叔陸紛肩膀上透過人群興致勃勃地朝外看,手上搖著撥浪鼓,學旁人的模樣,指著大紅喜轎子,直喊,「大喜大喜!」
旁人便哄笑她,「是別人的大喜!我們小阿嬌可算是有了娘!」
她嘴一癟,便哭起來,「不是那不是」
那不是阿嬌的娘!
眼淚還沒砸下來,白霧大起,場景陡變,陸綽好綠萼、芙蓉與茶花,建康陸宅迎春堂內,符氏面容清晰,神色極為認真地拿木剪子修理山茶花枝,容色難得溫柔,輕聲低喃在同鄭嫗說話,「金克木。修花木的剪子要拿木頭的才好,老爺最喜歡的就是這盆十八學士有時候不看我,也要來迎春堂看一看這盆花」
女人聲音柔和婉轉,有怨亦有傷。
她縮在角落里。眼圈一紅,想張嘴喚符氏,卻將一開口,場景再變。
盛夏婉和,陳嫗盤腿坐在暖炕上,手里拿著針線做女紅,邊做邊沖年紀尚小的她笑,「姑娘從來不學著做這些小物件兒,我們家的姑娘不求做套成衣,香囊手帕總要繡的吧?」
百樂奉上一盞花茶。只捂著嘴笑,「姑娘再別拿我們與陳嫗的繡工去孝敬老爺了,老爺心頭清楚得很!」
一陣風掠過,大家的臉都僵在了原地,逐漸模糊。最後從被風吹散,化為微塵隨風而去。
長亭胸口很悶,她知道自己應當趕緊醒過來,可沒有用。
黑暗之中的漩渦越轉越快,越轉越急,色調陡然黯淡了下來,玨山山路蜿蜒綿延。長亭親眼看見那日的她臨上馬車前還在同陸綽置氣,聲音揚得極高。
「我又不是管事阿嬤,我才不要照料阿寧!」
「忍忍忍,每次都叫我忍!夫人的話就是讓人無端生氣嘛!」
「父親每回都這樣!叫我忍!再忍下去,阿嬌干脆不說話算了!」
長亭胸腔發疼,是真正地疼在了身上。渾身發抖地緊緊閉著眼,手想抓住什麼卻撲了個空,腦子里的漩渦卻激流暗涌,越旋越急,漩眼深凹好像要將人連皮帶骨都吸入深淵!
「馬車向後撤!進林子去!」
「國公爺讓夫人與姑娘先下馬!」
「國公爺還在陣前殺敵」
「究竟是誰——」
長亭渾身一抖。口鼻不通,緊閉眼面目通紅地大喘幾口氣,她睜不開眼!她不能呼吸!她快要窒息了!她想高聲尖叫,卻沒有辦法張開嘴巴,更沒有辦法發出聲音,她好像已經陷入了激流漩渦之中,好像有人在向下拔她的腳,她不由自主地向下墜,墜,挨不到地,更看不見光!
「摁人中,這是夢靨了。」
男人聲音平靜,隔得極遠。
長亭嘴唇上方被人拿指甲重重一掐,指甲刺到肉里,劇烈的疼痛讓人猛然清醒,長亭猛地睜開了眼,雙手向後一撐,兀地坐起身來,語聲尖利,「阿寧阿寧!」
長亭大喘幾口粗氣,起來得猛了,眼前一花跟著便朝身側一歪。
胡玉娘伸手接住,滿臉是淚,「阿寧好好的!守了你一夜,現在撐不住下去睡了。原以為你還得睡一天你知道你睡了多久嗎?兩天啊!一邊哭一邊手上亂舞,又燒起來了要喂藥呢,牙關還是緊咬住的,撬都撬不開你快嚇死我了!」
胡玉娘很想嚎啕大哭,卻死命憋住,把長亭扶正坐起來,送了盞水到長亭嘴邊,打了個哭嗝兒,「快喝,大夫說你得喝完水才能吃粥。」
長亭下意識地偏頭避開,一動腦袋眩暈,後腦隱隱作痛,手往腦後一模,棉布帶纏得緊緊的,再抹了把臉,滿臉都是淚,就著帕子仔仔細細擦干淨後,再接過茶盞一邊喝,一邊打量四周。
這是很平常的一間廂房,磨得很光亮的新木家俱,雕桃李雲紋圖的床中規中矩地擺在廂房的東北角,兩只椅凳與一方中等材質的木桌一順邊兒地貼著牆放置,五只粗瓷茶盞倒口放在托盤里,茶壺嘴兒還在冒著熱氣兒。
這是一間很平常的驛站內廂的擺置。
長亭眼神向外廂一移,胡玉娘不自覺地向後一傾。
內外廂是拿素絹屏風隔開的,而屏風之上隱約映出了一個身形頎長挺拔的黑影。
長亭偏過頭去,似乎沒有看見,靠在玉娘身上,輕聲問她,「大家都還好嗎?有沒有人受傷?死傷多少?岳三爺和岳番還好嗎?」
胡玉娘趕忙點頭,想了想,神色猛悲戚起來,「三十個來號人死了將近十個,還有四五個漢子受了重傷哦,岳番後背也被人砍了一刀,是最後時局混亂的時候,那邊的人發現了小阿寧,岳番拿背擋的刀」
長亭手頭一緊,趕忙伸起身子連聲發問,「可有性命之憂?嚴重嗎?如今岳番還好嗎?」邊說邊撐起身子想下床,哪知一動。牽扯到周身都痛,眼冒金星,後腦更是如針錐刀刺的疼。
胡玉娘趕緊摁住長亭,「你別亂——」
胡玉娘話音剛落。外廂便再起男聲。
「他沒事,敷了藥休養幾天就好了。」
屏風之後的黑影動了一動,話頭「胡姑娘若不介懷,可否讓某與陸姑娘單獨說幾句話?」
這人怎麼知道阿嬌姓陸!
胡玉娘緊蹙眉頭,下意識地想說不,可再一想,是這人帶著兵馬來救的他們,也是這人收拾的局面,更是這人兩天來一路護送甚至不惜與幽州接連派出的兵頭發生踫撞
那夜他是救星,他是光。如今卻不由自主地防備起了這個不知來歷的男人。
可一個「不」字,她好像還是說不出口。
胡玉娘默了默,正欲起身抽離,手腕卻被長亭一把扣住,再听長亭聲音放得很輕。卻十足平靜。
「阿玉不是外人,所有的勾當與盤算都沒必要瞞著她。」
長亭話頭輕頓,輕聲再言,「蒙大人,您盡管直言。」
她竟然認識他知道他!
負手立于素絹繡百花長盛圖屏風的那人當即一僵,僵直不過一瞬便恢復正常,仰了仰脖子。不自覺地也放緩了語調,「追殲你們的是幽州總兵戴橫,當日幽州所遣兵士馬匹皆無活口,某留了戴橫和另兩個兵士一命,是等陸姑娘養好身子之後再見他,還是當下就把他拎過來?」
她以為蒙拓會問為何她與長寧會出現在那里
為何平成陸氏會如此狼狽
為何陸家其他的人都不見了
結果他什麼也沒問。
長亭沉默片刻。嗓音嘶啞地答非所問,「冀州知道齊國公遇害的消息了?」
「並不確定。」蒙拓面無表情地低頭頷首,再言道,「現在確定了。」
長亭手撐在雕花床板之上,她一遍一遍地告訴自己要冷靜。深吸一口氣,無比慶幸那人現在隔著屏風看不見她的懦弱而落寞的神情——一示弱便輸了,尤其在前路未知的情況下。
「我們現在在哪里?」
「玨山外城的驛站里。」
「到哪里去?」
「先去和大部隊匯合。這山野大夫醫術不精,陸姑娘傷的是頭更需重視,不比其他。」
「是去冀州嗎?」長亭一針見血,唇角緊抿,「岳老三是石家的人。可應當不是石猛的人,更不可能是石閔的人。如果是,不會派遣你來援救和接手。」
長亭也不知道她為何要說起這句話,想了想再言,「大部隊在哪里?幽州周通令派兵追殲我與幼妹,卻全軍覆沒。一個接一個的紕漏和錯過要以更多的成本和投入來掩蓋,周通令一擊不中,再擊失手,必然不可能輕易放過蒙大人帶上我與幼妹,簡直就像帶上了引誘野獸的餌料從幽州到冀州,起碼十天,蒙大人有足夠的把握應付周通令的圍追堵截?石猛大人一向不做虧本買賣,從幽州到冀州,他會折損多少人手,石大人心里難道沒數?」
虧下的本,只會讓她和阿寧還!
長亭話頭咄咄逼人。
將她與長寧帶去冀州?
無異于才出狼窩,又入虎穴!
石閔黏答答的眼神,石猛機關算盡的野心,庾氏滴水不漏的精明
可不去冀州又到哪里去呢?
周通令虎視眈眈,陸綽死訊一日未曾公開,她與長寧便會身處險境一日,冀州距幽州最近,且石猛與周通令並不對盤,她需要借助石家將陸綽在幽州遭逢大難的事實一把掀開,攪亂這池春水,她才有可能渾水模魚!
人是蒙拓救的,一路護送是石家的兵,她不得不感謝石家。
長亭陡生憤懣悲涼,她始終承了石家的情!
蒙拓埋頭輕聲一笑,「陸公養了一個女中豪杰。」
很突兀的一句話,長亭愣在原處,不知所雲。
蒙拓再開口道,語氣陡變生硬,「周通令全軍覆沒了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陸姑娘無須擔心,某既敢闖幽州來接應,必然有足夠的膽量應付周通令的截殺——他還不足未慮。」微微一頓,「這不是陸姑娘應當顧慮的事,陸姑娘應當顧慮的是該何去何從!」
他在呵斥她!
長亭胸口一滯。
蒙拓強忍了一忍,腦中卻無端端想起那夜小姑娘被人強摁著半跪在地上,卻脊背筆直輕蔑斜睨賊人的神情,話頭沒來由地一軟,「先養好身體最要緊。」
又驚覺語氣太軟,拂袖向外去,輕飄飄地留下一句話,「戴橫才是陸家大難的突破口,今晚我將他拎過來,到那時陸姑娘再細想決斷也不遲!」
門扉「嘎吱」合上,留下長亭神色莫測。
ps︰
因為今天阿淵自身身體原因,只有一更,感覺明天會大改,嗷。
加上粉紅,還欠三章~
阿淵都記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