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幽州(上)
長亭撩開幔帳,外間已人潮熙攘。
東方泛起的魚肚白亮光像掛在灰雲高牆上的一盞燈籠,破天之後,才能立足于世。
光從遮罩幔帳的縫隙里透進來,打在胡玉娘與小長寧睡意惺忪的面頰上,小長寧哼唧一聲,長亭便輕手輕腳地將阿寧往里攬了攬,胡玉娘邊揉搓雙眼,邊眯著眼楮迷迷糊糊坐正起來,問長亭,「進幽州城了?」
長亭搖搖頭,「還早著呢,上面排著一長列的人,都等著進城。」
她再偏頭朝外看,候在外頭等城門大開的,全是拖家帶口的,一水的馬車、牛車還有蒙著清油布的大推車,他們一行人混雜在中間,很平常非常不打眼。
「估模著能進城吃早粥。」
長亭笑了一笑,「我們恐怕不住驛館,到時候我借了小廚房告訴廚娘做紅玉粥給你吃。」
胡玉娘一陣雀躍,隨即猛地一滯,「我們為啥不住驛館了?那我們在哪兒落腳?幽州內城大著呢,不是一天兩天趕路就能出城的」說著哀呼一聲,「老娘只是想睡在床上而已,不用睡草甸子,不用睡馬車,不用睡山洞這個期許很過分嗎,阿嬌,你說這個要求過分嗎!?老娘又不是天天要睡在床上!就拿一兩天安安逸逸地睡這他媽的不是一個正常的人正常的需求嗎!」
胡玉娘看了眼睡得正熟的阿寧,將惡狠狠的一句罵娘憋在喉嚨里,打了幾個轉兒,絕望臉得憋紅了。
長亭憋聲悶笑,難得見胡玉娘抓狂一次,趕緊順毛捋,伸手摟了摟胡玉娘,笑眯眯道,「鐵定比住驛館好!蒙拓心思縝密。心思縝密的人通常都喜歡留個後手。我們一行人出身都很復雜,規矩習慣改不了,住在驛站容易露餡兒。這一點,蒙拓沒可能想不到。他既然敢走內城,就鐵定做好了布置」
長亭話音還沒落,便听車窗板有人連敲三聲。
長亭應聲將幔帳輕撩起,便看見了岳番那張吊兒郎當的臉,嘴角照舊咬了根狗尾巴草,長草頂尖都枯黃了,也難為他咬得下口。
「岳小爺晨好。」
長亭率先展眉啟笑,很規整地頷首致禮,「是要進城了嗎?」
岳番笑嘻嘻地把狗尾巴草換個邊兒嚼,伸手朝前擺了擺。「還沒,還得多等一會兒,前頭有家商號掌櫃的運金器,遭城門口的兵士給扣了,那掌櫃的正在那兒撒潑呢」
再咧嘴一笑。「陸姑娘可別叫我岳小爺了,叫阿番就行了。要是有心,叫個阿番哥來听听也不是不行」
一臉輕佻樣兒,同那夜里怒喝著劈刀騰空的少年,判若兩人。
長亭心里暖乎乎的,笑起來,「行。等我在三爺跟前叫,三爺一定給你好果子吃。」
好果子吃好果子個屁!
岳番「嘿嘿」地笑,提了馬韁,想起正經事來,把狗尾巴草向地上一吐,仍舊嬉皮笑臉的。「等會進城,或許有人要來掀車簾幔帳,都別慌。讓他翻,前頭都打點好了的,問起來就說你是福順號三掌櫃的大閨女。阿寧是小閨女,阿玉是大少女乃女乃」再想了想,「別叫阿玉說話,她穿上女裝不說話的樣子還繃得住,一說上話,鬼都不信她是大戶人家出身的閨女。」
「我他媽還坐在這兒呢!」
玉娘悶聲悶氣地靠在長亭身上抗議。
她都不在乎遭人說壞話了,可是能不能背著她說別讓她听見啊
岳番隔著幔帳听見了,下意識地張口辯駁。
長亭趕忙止住這兩插科打諢,一個反問,「福順號?」
福順號是大晉的大商號,二十三州的城鎮里好像都有福順號的名頭,是做瓷器生意的,粗瓷糙碗也做,精細上釉的擺件瓷器也做,生意做得蠻大的,往前符氏放里頭就擺了一對繪芙蓉花開的青釉雙耳瓶
能進陸家的門,算得上屈指可數的商賈通號了。
長亭蹙了眉頭,「福順號名頭有些大了,就算只是個三掌櫃,真要論起來,容易穿幫。」
岳番手上腳上停不住,動作多得很,一邊把馬韁往自個兒手臂上繞,一邊沾沾自喜地答話,「誰說會穿幫啦?他們要查就查唄,無論是要順藤模瓜地查,還是翻天倒海地查,我們又不怵!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再怎麼著燒啊磨啊打砂石啊,它還是贗品次貨,真不了。」
長亭瞬間明白過來。
福順號,壓根就是石家的產業!
石猛到底都布置了些什麼!
隱姓埋名開商號聚財,不對,應該不只是為了聚財,冀州復員遼闊且沃土安民,石猛就像個土財主似的,他會缺錢?狗都不信!沒必要隱在暗處開這麼個商號來等等,福順號是大晉二十三州都開有分號,是正好為了接應今日之情形的!?
長亭越想越覺得福順號恐怕是石猛留的後手,狡兔三窟,您瞧,如今不久用上趟兒了嗎?
岳番暗覷著長亭的神色,曉得小姑娘明白過來了,手臂一抬,馬韁便直溜溜地墜了下來,少年咧嘴一笑,再瞧聲警鐘,「咱就姓岳,若有人喚您聲岳姑娘,勞煩您應個是,事急從權,是有些委屈您了。另,且記著,我是大哥,阿拓哥是表哥,也就裝過城門的這麼一小會兒,等咱們在內城落了腳,就該咋叫咋叫了,您委屈委屈。」
連說三個委屈。
長亭接不住,接住了就該折壽了。
人在幫她,她哪能跌顏面嫌棄人呢?陸家的家教是教導士族子女自尊,可沒教過自傲。
長亭將幔帳更打開了些,眼神朝後一瞥,輕聲問道,「那青梢怎麼辦?三姑娘?還是表嫂嫂?」岳番正要答話,長亭卻搖著頭笑起來,「你們啊你們,既然是拖家帶口,女兒與兒媳都帶了,三掌櫃的媳婦兒呢?福順號三掌櫃能是個鰥夫嗎?」
男人想事情真是
長亭相信蒙拓行軍布陣時能夠算無遺漏,可事涉這種內宅夫人的時候,便開始想當然了。
岳番嘴角一滯,偏頭想了一想,倒吸一口氣,正要開口說話,卻再吸一口氣,「誒喲」一聲,拍了拍大腿那料到正好牽動了後背的傷,又輕嘶了一長聲——跟演啞劇似的。
長亭笑起來,「行咧,你別想了,只好委屈青梢姑娘了。若問起來,說是續弦填房也好,說是受寵的」長亭臉上紅了紅,輕咳一聲恢復冷靜,「若城門的官兵問起來,就照這樣說,若沒問起來,就萬事阿彌陀佛否則一個大商號的三掌櫃是個可憐巴巴的鰥夫也太不著人信了點兒」
是想說受寵的偏房吧?
岳番連連點頭,正要策馬朝前去通稟,卻听長亭在身後一喚,又提了馬韁回了頭。
「記得叫青梢姑娘將發髻挽上去。」
長亭怕幾個大老爺們不知道這細枝末節的講究,輕聲提醒,「婦人要挽婦人髻,姑娘家才將頭發放下來。」
岳番嚷嚷著明白了,又提馬韁抽身走,長亭再一把喚住,「等安定下來了,叫阿寧給您規規矩矩、老老實實地行一份兒大禮,謝過您救命的恩情!」
平成陸家的姑娘對他用了敬稱
岳番難得臉上一片酡紅,沒回頭,手胡亂在身後揮了一揮,先是極自矜地提了馬韁走兩步,之後便雀躍地一夾馬月復,策馬前奔。
長亭抿嘴笑著看少年策馬前行的背影,漸消弭在人潮里,再將幔帳一把放了下來,一轉首,胡玉娘扭曲得嘴巴都歪了的臉龐當即映入眼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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