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機鋒(中)
石猛稍一抬眉,甩甩手,緊接著嘴角一歪,滿鬢須髯往上翹,神情無賴,「老子秦相雍都不怕,還怕他周通令個小雞仔!?小女圭女圭莫要張口胡言。」
長亭抬頭看了眼石猛,翹起嘴角笑起來。
沒笑別的,若將那隔著窗欞驚鴻一瞥的周通令放在石猛面前,真就是一只小雞仔,還是石猛單手就能撈起來的小雞仔。
「石大人英雄豪情,自然無所畏懼。」
長亭緩聲緩氣,「可若是周通令禍水東引,告知秦相雍派遣的御使,大晉商號福順號的幕後老板是冀州石家該如何是好?冀州南城多礦石鹽運,可窮一座城池之財力也是養不活覆國之兵的。福順號遍布大晉二十三州,如此方可填充石大人置辦兵器、軍餉、水糧缺下的財政的豁口。」
石猛神色未變,一抬手,示意長亭繼續說下去。
長亭緩了緩,素手交疊,看向石猛,「如果周通令反應過來唆使秦相雍順藤模瓜查下去,查出了福順號,查出了您,查出了冀州多年來依賴福順號填補的財政窟窿,您該怎麼辦?」
庾氏眼神大亮,目光炯炯看向長亭。
石闊接到岳老三來信時,率先一步派出蒙拓,時隔兩日才送信至弈城,石猛見蒙拓已先行接應,才暗中告知幽州李管事接應,而直至蒙拓一行人已出幽州城後,石闊才來信告知那兩個士族小姑娘乃平成陸氏女。
石猛大呼被次子算計,卻沒有抓住遭阿闊忽悠的把柄。
如果一開始知道是陸家二女,那麼絕不會將福順號暴露在周通令的眼皮子底下。
次子石闊絕非長子石閔那般眼淺皮薄,他會因為搶功而擅自瞞下陸家姑娘的行蹤,卻讓整個福順號,整個石家暴露在日益衰敗的符家天下眼前嗎?
庾氏陡然有些不太肯定了,再看向石猛卻不知道她的夫君想到這一點沒有。
石猛背往椅背一靠,抬起下頜,眼色輕松地挑聲問長亭,「那你說,我該怎麼辦。」
「在幽州地界上暗殺派遣的御使。」
長亭應聲接上,「水已經渾了,那就讓這池水更渾點。這十來日周通令一定在排查篩漏,進出幽州者日有上千計數,如今他許是離答案很近了,必須再來一件事將周通令的視線打亂,同時讓秦相雍的視線在周通令身上停得更深更久一點。」
「主動出擊」
石猛輕呵呵一笑,「方法治標不治本,甚至讓老子成了頭一個打破僵局的人,不動也得動,動了還要動,先動手挑起朝堂和周通令的齟齬,要當個漁翁好得利。小女圭女圭呀,你想過沒有,如果周通令一不做二不休,撂開膀子他娘的反了算了,到時候冀州該怎麼辦?秦相雍他不是個慫包貨,三句兩句就能把我石某人架到火上烤著,不出兵平亂都不成,那個時候秦相雍就成了漁翁,我石某人和小雞仔就變成一個鷸蚌了。」
是啊,如果周通令索性冒天下之大不韙煩了算了,不求個名正言順,冀州石猛就一定會被推到台前,穿了盔甲上戰場之後,就半點不由人了。
長亭心漸漸沉下去。
唉,她還是女敕了點兒。
長亭埋下頭緊咬後槽牙,這是十三年,她為什麼不將陸綽的本事都學全乎了好好生生當姑娘的時候嬌滴滴地不樂意學,還嫌東嫌西,仗著身份自恃過高,常常學了半罐水然後就開始響叮當如今她只是想讓石猛看到她的價值——她除了是一個可以被利用聯姻的女人,還可以成為他的幫手與盟友
「不過,小姑娘家想到這碼子事兒已經算不錯了。」
石猛一直很輕松,轉頭看向庾氏,「阿宣被縱得連弟子規都背不全,更別提他祖母的說出這麼長的一番話了。」
庾氏點點頭,長喟,「阿嬌著實不算辱沒了陸公的名聲。」
提起陸綽,石猛面色也沉了沉,仰頭問長亭,「那些雜事先放到一邊去,我自有主張。我問你,為何來找我說這些話?」
長亭頭向下埋了埋,深吸一口氣再抬頭時神色如常,「一塊黃花木,放在鄉野村夫眼前,或許只能是燒火的柴禾,可放在識貨人眼前,就會是價值千金的寶貝。小女是想讓石大人看到小女身上除卻本身所帶有的其他的價值。」
說得很坦白。
石猛捋了捋胡須,看著小姑娘神容堅定的面貌,不置可否地點點頭。
長亭模不清石猛態度,想了想再道,「可小女如今年弱智短,更何況石大人也並不缺幕僚。」長亭看了眼石猛的神色,輕聲道,「可石大人或許還缺了一個盟友。」
陸綽身死,長亭相信陸長英未死,可長英一日不現身,陸家遲早是陸紛當家,理所當然石猛與陸綽達成的君子協定是不可能順利實現的了,故此石猛少了一個盟友,一個極強極強的盟友。
內廂暖意盎然,無風無雪無氣,油燈上的火苗躥得筆挺。
「我的長兄,陸長英,或許還活著。」
長亭緩聲輕言,「如果真如猜測,截殺家父之後,鋪天蓋地的流言就應該出現,可周通令卻捂得死死的。我與阿寧雖是逃亡出來的,可只是姑娘家罷了,沒有威脅亦無從戒備」
「只有拿不穩究竟殺沒殺干淨的時候,才會選擇先瞞下來,好騰出時間金蟬月兌殼和全力追殲。」
石猛眯著眼楮若有所思。
他驚詫于陸家長女的機變,一著不行,立馬再變。
他和陸綽交好在先,這個時候若再去搭陸紛的線,顯得他石猛太他媽沒氣節了,連個男人的擔當都談不上,還不如下狠勁兒去找陸長英,找到了陸長英便萬事大吉,嫡長子身份放在那里,他根本不用使任何的勁兒就能把陸長英扶到陸綽那個位子上去。
至此,他與陸綽達成的共識才算沒落了空。
石猛再看長亭時,眼神便變了,陸家長女為人機敏且自尊自傲,擅揣度人心,更擅從細微處入手以觀大局,如今想法雖不甚成熟可難得不懼不怕,一直將命運牢牢抓在自己手中,不是個空殼子
「我知道了,你和阿寧以至冀州的風聲,最多明日便會傳出去。如果長英夠聰明,一開始就會往冀州跑。」
石猛想了想,大老粗難得婉轉語氣,「不過世事無常,你帶著阿寧踫見岳老三是巧合也是運氣,長英能不能挺下去,就看他的運氣和毅力了。凡事莫抱太大希望,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長亭如何不知這個道理。
「家父乃周通令所截殺,此已為板上釘釘。周通令幕後一定有人」長亭艱難開口,「小女心中已有人選,還望石大人派遣人手查證相佐。如此,小女方才能知後路向何處去。」
這是自然。
兩日前一收到書信,石猛便吩咐了下去,一層一層地篩查,奈何幽州內城如鐵桶水潑不進,他只好轉換方向,徹查來近半載來往幽州城的過客人馬,心中是有答案的,可這個答案不免讓他為陸綽扼腕嘆息,便硬著脊背一定要查下去。
他希望自己的猜測被推翻,可現在看來,這個希望很難實現了。
石猛沒有推辭地點頭應下,「若有進展,自然是要告知小女圭女圭的。」
長亭便就此起身,頷首致禮告辭。
庾氏抬步去送,長亭將邁出一步,卻又收了回來,扭過頭來語聲平靜地陳述事實,「晨間進城前,有一列人馬前來送衣相迎,打了石大人的旗號送給小女一件左衽花色外袍。石大人與家父是交換信物,互成誠友的關系,小女以為石大人是絕不會以此來侮毀小女。」
說罷,長亭便又辭了庾氏,推門外行。
待長亭一走,石猛一個巴掌拍到了木案上,面色鐵青地怒喝一聲,「他祖母的個蠢貨!陸家這個小女圭女圭看起來軟軟柔柔的,他娘的其實骨子里傲著呢!平白無故丟老子的人,還沖上去得罪人!他腦子被豬吃了啊!?」
庾氏心里明白石猛這是在罵誰,喚身坐下,並沒搭腔。
石猛恨鐵不成鋼,蒲扇大的巴掌再拍到木桌上,茶水濺出來一兩滴,心頭忍了忍,卻偏頭揚聲喚來副將,一五一十地細細交待下去,再讓人給次子石闊帶了話兒,等拉拉雜雜一堆事交待完畢,這才躺在暖榻上長嘆了一聲。
庾氏心疼,「別氣了,又傷身又傷心。這早做晚做都是做,何必頂在氣頭上去交待這些事兒呢?」
石猛輕握住庾氏手腕,想起陸綽來,再一聲大嘆,「我怕我像陸綽那樣早死。江山還沒打穩固,我們的阿閔會坐不穩啊。」
庾氏想勸又不知從何勸起,反手握了握石猛的手。
第二日大早,眾人啟程向弈城去,連石二爺石闊也從冀南大赦回冀北,岳番偷偷告訴長亭這都是她和阿寧的功效,長亭笑了笑就當那夜最後的那句告狀是回賣了石二爺一個好。
到第四天將至弈城,晴天霹靂的消息就下來了。
自京都至幽州的御使在出城途中遭截殺,地段是正好出了內城,可還在周通令轄區的柏縣。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再過五日,自豫州平成的來信到了。
長亭與長寧的祖母,真定大長公主決定親至冀州來接人。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