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臘八
說不絕望,是假的。
就算心里早已有了一桿秤,可當事實擺在眼前時,該失望還得失望,該絕望也還得絕望,壓抑到心胸的情緒奔涌而出,直沖沖地頂到了嗓子眼里。
長亭想,自己現在一定是灰頭土臉的,神情很難看。
竹簡尚被緊緊攥在掌心中,起了茬兒的毛邊扎進肉里,掌心非常疼,本來正愈合著的傷口一下子又被撐開了,皸裂的皮肉觸目驚心,長亭如今整個人都悶在一種極為怪異的情緒中,她想尖叫,她想砸東西,她想立馬沖回平成去,將她的叔父一刀捅死。
在她小時,將她架在肩頭上笑的叔父,偷偷模模給她買糖人吃的叔父,在阿寧出生時,湊到她耳邊輕聲告訴她,「那小丫頭鐵定沒我們家阿嬌好看」的叔父
石猛雙手交叉,很平靜地看著小姑娘面色從青變白再變灰,看長亭神容最終歸于平緩後,才難得低了聲量溫聲道嗎,「陸綽的小女圭女圭不笨。」
應當一開始便猜到了,如今只是確認,才會有摻雜著絕望與如釋重負的神色。
長亭死死闔眼,語聲沙啞地輕問石猛,「石大人知道叔父是什麼時候路過的幽冀二州嗎?」
「八月中旬。」
石猛想了片刻,十分篤定道,「陸紛在冀州停留不過兩日,便去了幽州,老子備下的金桂他面兒上說好看,卻一株都沒帶走,和你們一行人前後相差兩個月的時間。」
「之前有沒有可疑人士頻繁往來冀州以通至幽州呢?」
石猛知道長亭想問什麼。
是臨時起意,還是早已狼狽為奸,這很重要嗎?
人死了,知道是誰下的手之後,要麼就先下手為強鏟除掉,要麼假裝不知道當一條能屈能伸的好漢,瞅準時機叫他血債血償。
問得這樣詳細,要作甚?
石猛心里這樣想,卻將話答了下來,「我不是周通令,管好了內城,管不好外城。冀州由北至南,由西向東,人來人往,我心里透亮,進駐冀州的商號需備案查證防止自己將斥候引進了城,過往的客官庶民皆需摁手印查木牌,且城中安居樂業,頻繁過往滯留的人一定很打眼。」
那就是說陸紛只是與周通令臨時勾結,和一個萍水相逢的人勾結犯下這般滔天大罪,要麼是許以重利,要麼是以身家性命威逼,陸紛怕是兩種都做了。
而這樣的關系通常都不會很牢固,遭風一吹,就散了。
更讓長亭感到震怒的是,在這兩個月的時間里,陸綽不止一次地使人送信告知當前所處的地方,甚至在途經冀州時,寫信派人送到陸紛手中讓他加派援兵
「唯有血脈不容背叛」
陸綽大智一世,卻愚在了這一句話上——親手將刀柄送到了陸紛的眼前,好叫陸紛適時謀劃出擊
長亭伸長手臂,面容又想哭又想笑,埋頭深吸幾口氣兒,再抬頭時異常平緩地同石猛再言,「阿嬌多謝石大人拔刀相助。御使在幽州遇害的消息,想必您已經傳了出去,朝堂里一定會再派人來,此番來人必定愈加來勢洶洶。北地十三州,只有您有能力完全阻隔幽州與京都的聯系,只有來幽州的御使消息無法傳出去,第三撥人再來時,就不是徹查那麼簡單了。」
石猛發現長亭一直在無形中鼓動他與周通令對上,第一步走了,第二步第三步造的勢就更大了。
這個小姑娘在把石家當槍使。
好膽量,好嘗試。
石猛一笑,「然後秦相雍就能名正言順地指令冀州當馬前卒。」石猛「啪」地一拍手,樂呵呵地笑起來,須髯向上翹,「老子下死手整完周通令了,小女圭女圭的大仇得了報。秦相雍又該下死手整老子的冀州了,喲呵,真棒!」
長亭發覺石猛待姑娘和郎君完全是兩個態度,石猛十分縱容石宣,可對石閔石闊卻秉承不打不成才的觀念甚至對她和阿寧,他的態度也不自覺地軟和下來。
若是石闊說將才那番話,石猛怕是一邊暗罵居心叵測,一邊抽出馬鞭狠狠撻幾下吧。
內廂光線明亮,地磚光可鑒人。
長亭聲音漸沉下去,「只消百人,不用石大人下死手,便可讓周通令死無葬身之地。若對手已群龍無首,石大人不僅可以鏟除周通令這塊擋路石,甚至能夠將幽州吞入囊中。」
燈火一爆,噗嗤一聲。
石猛輕挑眉,哈哈笑起來。
長亭展身挺直脊背,「不過賭一把罷了。冀州首府弈城原名平陽城,可石大人走馬上任之後,便改為弈城。博弈講究一個膽大心細。石大人膽子若不大,當日就不會以兵裝成匪的方式將我們留下了。」
石猛笑聲漸斂,再挑眉,「條件?」
「真定大長公主來後,請大人不要在大長公主面前提及這本冊子,這支竹簡,以及今日小女與大人的交談。」
長亭聲音放得極緩。
石猛很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長子已經死了,就只剩一個兒子了,就算知道了是次子弒兄又能怎麼樣?只有捏著鼻子哄眼楮,認了,且忍了。
平成陸氏丟不起這人,也不可能任由胞弟弒兄這樣的丑聞流傳出去,更何況就算真定大長公主明是非辨真假,她又能怎麼做呢?殺了次子給長子報仇?那陸家還有誰?讓陸綽的叔伯們來掌權?還是讓老齊國公的庶子佔據大晉頂級士族的位子?前者已是風燭殘年且為旁系,後者乃名不正言不順之流,平成陸氏寧願去死也不可能這樣打自己的臉。
真定大長公主選擇親自來接陸氏姐妹,此舉傳達了一個信號,陸綽兩個嫡女的命是保住了。
可如果讓大長公主曉得長亭其實一直都知道是陸紛下的黑手呢?
在孫女和兒子面前,她會保誰?
石猛閱盡千百人尚且不敢妄下定論,更何況眼前的稚齒小兒。
「那是自然。」
石猛朗聲應道,擺擺手,「這是人之常情,陸公和我喝過一場酒,這種事我自然是要先行考慮周全的。這個不算條件,小女圭女圭盡管獅子大開口漫天要價。」
「那就請石大人繼續幫忙找哥哥。」
長亭垂下眼瞼,順水推舟,「或許一日找不到,或許兩日找不到,可都請石大人不要放棄」
石猛看了長亭一眼,隔了許久,遲疑了許久才拿手虛點了點小姑娘的額頭,聲音放得更和緩了,「阿庾沒說錯你當真沒給你的父親丟臉」
未待長亭答話,石猛輕咳兩聲收了手,背到身後,來回踱了幾步,一抬頜朗聲道,「都應下了!全應了!」緊跟著就開口趕人,「小女圭女圭快給老子滾回去,天這麼晚了還不睡小心長成個小土豆!」
轉變太快,長亭沒來得及適應,抬了抬頭目瞪口呆地看著一下子就活躍起來的石猛,還沒等他反應過來,長亭便被敏碧帶出了內廂。
人一走,石猛憋了許久方高聲道,「這小丫頭他娘的也太傲了!凡事不求人,必須提個條件來才肯開口請人辦事!」
庾氏從內廂緩步踱了出來,本來下意識地出言想勸力在緩和石猛的情緒,哪知一撩簾卻見石猛一臉眉飛色舞,話還沒出口,話頭就先被石猛搶了去,「他娘的,老子就他媽喜歡這種個性!這小女圭女圭夠勁兒!我喜歡!搶都得搶回家來!」
庾氏張口想勸,可轉念想想也覺得在理。
這世上哪來這麼多兩情相悅門當戶對啊,搶來的都是自己個兒的!
敏碧身上還擔著差事,笑著告了罪走過長廊後,便讓個小丫鬟送長亭。將到東廂小苑,那領路的小丫鬟一扭頭就往長亭手里塞了團紙,長亭來不及喚,那小丫頭就蹦著沒了影兒,長亭就著燈展開紙團看,字跡工整,一筆一畫寫得十分穩健,認真得就像小阿寧練的字兒。
「閔生嫌隙,恐有報復,望自珍重。」
長亭在石猛處揭開衣裳一事,石猛責打石閔,所以石閔便怪到了她的身上,甚至心生怨恨,妄圖報復?
這什麼邏輯道理啊?
打人者反倒怨被打者沒有乖乖待著讓他打?
長亭紙拿到火燭上點燃,等燒了灰再扔進銅盆里。
是石家老二送的信?
可他們還沒熟到那個程度。
岳番?岳老三?
他們可沒這個能耐能使喚動內院的小丫鬟。
長亭臨至躺在床上睡覺的時候,面上都是掛著笑的。
被人牽掛擔憂著的感覺,真好。
真定大長公主的行程一直都有人在進行通稟,按照石猛的預估,正好臘月十日到。
等到臘八那天,長亭領著小阿寧起了個大早,用過早膳後,白秀便領著二人往正堂去用臘八粥,長亭溫聲問,「大杏去領胡姑娘了?」
白秀趕忙點頭,應了是,「照滿秀姐姐的吩咐,大杏一早就去候著胡姑娘了這會子估模著也該出門了。」
長亭輕頷首,抬頭看了看廊間柵欄里長得蠻好的長雜草,漫不經心,「哦,那委屈大杏了。她說她永生不會去服侍賤民,如今自己的誓言被打破了,臉也被自個兒打得啪啪的響亮——可見凡事話都不該說早了。」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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